第 4 章

朱佑睿花了三天時間才了解自己如今的處境。

他的靈魂所占用的這具身體并不屬于他,身體的原主人名喚鄭奇睿,算是個世家公子,家裏是開茶行的,不僅種茶、制茶,還将自家品牌的茶葉銷售到世界各地,生意很是興隆,在這一行赫赫有名。

據他自己分析,他這樣的情況應該是某種……借屍還魂!

這也罷了,更令人懊惱的是,他借的居然是幾百年後的“屍體”,也就是說,他如今所處的并非他熟悉的大明朝,而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時代。

事情還能更糟糕嗎?

朱佑睿心情郁郁,回憶起三日前,他在那處被稱為“醫院”的地方醒來,那女人驚慌失措地召喚好幾個身穿白衣的醫護人員過來,當時他正處于震驚的情緒,一時間将那些人都當成刺客。

“大膽狂徒!爾等意欲為何?”

至今他仍記得,當他一骨碌地翻身下床,随手抓起一只花瓶做為武器揮舞時,那些人以各種詭異的姿勢凍在原地,以及駭然瞪他的異樣眼神。

☆、第09頁

包括那個自稱是他朋友的女人,程思曼,她瞠視他許久,方顫顫地伸手意欲摸他額頭。“奇睿,你……沒事吧?你該不會發燒了?”

“放肆!”他一把甩開她的手。

她更驚駭了,杏眸圓睜,蒼白的唇瓣抖得猶如雨中花蕊,她抓住一個身穿白袍、鬓發微蒼的男人,焦急地問:“醫生,怎麽辦?我朋友……他到底怎麽了?”

“程小姐別擔心,這可能是腦震蕩的後遺症。”

“腦震蕩會這樣嗎?他不但忘了我,而且好像……好像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

“這個嘛……”醫生皺眉沉吟。“請問鄭先生有精神方面的病史嗎?”

“你是說……”程思曼臉色更白了,急急搖頭。“沒有!他不是精神病患,他以前很正常!”

“別着急,我們先替他檢查一下。”

接着他們便架着他到另一個小房間,醫生老頭找來其它兩位醫生一同來會診,問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正經八百地彼此商議。

“他好當成古代人了。”

“是精神分裂嗎?還是雙重人格?”

“他被打昏前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沖擊性的事件,讓他啓動了心理防衛機制,才會召喚出另一個人格來保護自己?”

“有可能,不過這得要再經過一陣子的觀察……他是臺灣人,對吧?”

“嗯,聽說是來北京員工旅游的。”

“我看還是讓他回臺灣去做詳細治療吧!回到他熟悉的環境可能會比較好。”

結論是,他們不想插手這麽複雜又麻煩的案例,便請他包袱款款,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

朱佑睿漸漸地察覺到情況對自己不利。

初期的震撼過後,原主的記憶開始在他的腦海發出訊號,他花了一段時間接收,雖然關于鄭奇睿本人從小到大所經歷過的一切仍是一片空白,但原主對這個世界的知識以及相關的學習經驗,依然存在于腦海的記憶庫裏,就好似一格一格的藏書,只要他取出來翻閱,就能夠一點一滴地消化。

愈是消化,他愈是明白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否則真可能會被當成精神分裂的瘋子,強制接受治療。

這是個遠遠超乎他想象之外的世界,有太多太多他不懂的新事物。

他不再說話,決定在自己未能掌握情況前,暫且保持沉默。

程思曼見他眉頭深鎖,倒是很溫柔地安慰他。“奇睿,你別慌,我想這只是腦震蕩的後遺症,你可能是一時記憶錯亂,你以前很愛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幻想自己是大俠要去江湖行俠仗義……對了,前陣子你還老是跷班跑去網咖打三國游戲,我看你八成是游戲打多了,才會把自己當成古人。”

他不是把自己當成古人,他本來就是她口中的古人。

但他聰明地不吭聲。

“別擔心,我帶你回臺灣,說不定你回到家後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于是,她替他收拾好行李,帶他搭機回臺灣,當他坐在那猶如巨鳥的龐然大物裏,伴着轟隆隆的引擎聲起飛時,他總算真正地相信,他腦海的知識庫沒有騙他。

這世上真的有能載人飛翔于空中的交通工具,遠渡重洋只需要短短的幾個時辰。

幼年時先生教他讀書,曾對他講解過《莊子·逍遙游》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當時的他一心神往,可也知曉這不過是莊子編出來的寓言故事,不曾想于幾百年後的時空,真有飛機如鵬,其翼如垂天之雲,有潛水艇如鲲,能潛入海裏深處。

這世界太可怕,而他區區一介人類委實太微小。

他坐在飛機上,全身僵硬,汗如雨下,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見狀,也不知是否想安撫他,竟取笑他該不會有恐機症?他狠狠地瞪她一眼。

回到臺灣,她立刻将他帶往醫院,卻不是如他所想的要請醫生替他做檢查,而是讓他去病房探望父親。

“董事長又中風了。”她低聲向他解釋。“一開始連話都說不清楚,不過醫生說,今天情況已經好多了。你先去見見他,可先不要告訴他你失憶的事,我怕董事長受刺激對病情不好,反正他說什麽,你做兒子的就乖乖地聽就是了,知道嗎?”

這說話的口吻好似把他當孩子——這女人!就沒有一點尊卑觀念嗎?

他沒好氣地又瞪她一眼。

可他卻沒機會踏進病房,那個據說是原主父親的老人聽說他回來了,似乎很憤怒,發了一頓脾氣,拒絕見他。

程思曼也不敢勉強病人,好言好語地安慰幾句便退出病房,略帶歉意地望向他。

“因為你離家出走的事,鄭伯伯很生氣,過兩天等他冷靜下來後,我再帶你來見他吧。”

他沒說話,站在原地不動。

不知怎地,他倒覺得這景況似曾相識,小時候他也經常被攔在父親門外,由父親身邊的丫鬟傳令趕走他。

“世子爺,郡王爺現下正忙着呢,不能見您。”

在忙什麽呢?忙着花天酒地,忙着和房裏那些如花似玉的侍妾們荒唐作樂,從來他父親的眼裏就只有美酒與美人,沒有他這個正妻留下來的唯一嫡子。

他習慣了,很早以前就明白他只能靠自己獨力撐起郡王府的門戶,沒有母親疼惜,父親更不會庇護,他只有自己一個人。

“你沒事吧?”程思曼觀察他冷然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難過或無動于衷,只好安慰似地拍拍他臂膀。“別擔心,鄭伯伯的脾氣就是這樣,過兩天他氣過就沒事了,他一向很疼你的。”

真當他是孩子哄呢!

他又瞪她。

☆、第10頁

這三天,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瞪她,沒辦法,即使他明白自己身處于幾百年後的時空,但這女人的言行舉止仍是太出格了,他經常感覺自己受到冒犯……

“晚飯做好了,過來吃吧!”

喳喳呼呼的聲嗓在朱佑睿身後揚起,驚醒他迷蒙的思緒,他皺了皺眉,轉身望向餐桌邊正盈盈笑望他的女人,一瞬間,她的身姿竟與那日他晨起練劍時,在茫茫晨霧裏若隐若現的倩影重合,可再一眨眼,他便認清她不是香雪。

除了容貌相似,香雪和她身上沒半點契合之處,香雪比她年輕多了,也比她氣質清雅,這女人……又老又沒氣質,還對他沒半分敬意,啧!

話說回來,他這具身體的原主年紀也不小了,居然活到三十歲尚且一事無成,他可是年未弱冠便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了呢!

對她不屑,對這身體的原主更不屑,朱佑睿更悶了,他想回到屬于自己的時代,不曉得小皇帝怎麽樣了?可還安好?

“過來啊!”

見他愣在原地發呆不動,程思曼一聲嘆息,走過來便伸手拉他到餐桌邊,推他坐下。

“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吶,這是你最愛吃的牛肉咖哩,吃吃看,說不定會幫助你回想起什麽。”說着,她遞給他一支湯匙。

咖哩?是什麽?

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這是朱佑睿從未見過也不曾嘗過的料理,可腦海的知識庫告訴他,這是來自印度的食物,調味用的都是當地盛産的辛香料。

他接過湯匙,舀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

嗯,牛肉炖得軟爛,入口即化,醬汁微鹹,滋味豐富,帶着些許嗆舌的辛辣。

“好吃嗎?”程思曼坐在他對面,有些得意又有些期盼地望着他。“這咖哩可不是外頭買的調理包,是我自己親手調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是本人專屬的味道喔!”

他沉吟不語,又吃了一口。

“怎麽樣?到底好不好吃啊?”

他很不想承認,但這來自印度的異國料理,滋味……還真不錯!

肚子忽然餓得緊,這幾天他情緒起伏激烈,沒胃口吃東西,也不敢亂吃,這盤色香味俱全的牛肉咖哩飯還是第一道能引起他食欲的食物。

朱佑睿拿出在軍營裏搶食的絕活,風卷殘雲地将咖哩飯掃進嘴裏,不一會兒,整盤就都被他嗑光了,而他依然含着湯匙,戀戀不舍地回味。

程思曼見他的吃相,先是好笑,再來忍不住驚嘆,明明他就是狼吞虎咽,可不知怎地,看起來竟帶着一絲不慌不忙的優雅,有種不可思議的貴氣。

而“貴氣”這兩個字,向來跟鄭奇睿這家夥無緣啊!

她正想開口揶揄他幾句,可看着他含着湯匙回味的模樣,又呆住了。

這樣的舉動有點孩子氣,也有點難以形容的……性感,令她聯想起電影“第六感生死緣”裏的死神布萊德彼特。

但鄭奇睿當然不會是那個紅透半邊天的好萊塢明星,在她眼裏,他也從來沒跟“性感”這個形容詞沾過邊。

可為何方才那一瞬間,她會覺得心韻漏跳了一拍呢?

程思曼倏地擡手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朱佑睿拿下含在嘴裏的湯匙,奇怪地望向她,她潤白的臉頰似乎隐隐透出一抹紅暈。她不舒服?

她看出他眼裏的疑問,驀地警覺,清清喉嚨,端出身為秘書多年訓練出來的端凝姿态。“你想起什麽沒?”

劍眉一挑。

“我是說,你剛才吃了這盤咖哩飯,都沒聯想起什麽嗎?”

他緩慢地搖頭。

她眸光一黯,難掩失望,仍是不放棄地追問。“那你記得自己是怎麽受傷的嗎?那天晚上你打電話跟我說有人追殺你,你記得是誰嗎?”

他不記得。

雖然原主的腦海裏存檔着對這世界的知識及經驗,但關于本人的回憶,卻是一片空白。

他又搖搖頭。

他的沉默不語比失憶更令她心驚,鄭奇睿向來不是這般沉靜內斂的性格,這樣的他,很不像他。

該不會受到失憶的打擊,連個性也轉變了?

程思曼因憂郁而心軟,不覺放柔了語氣。“別擔心,慢慢地總會想起來的。要不我們再去醫院檢查看看吧?”

他皺皺眉,總算開口了。“我不去。”

“為什麽不去啊?”

淩銳如電的目光掃過來,程思曼一窒。“好吧,不去就不去。”

其實醫生也說他腦子裏并沒有殘餘的血塊之類的內傷,既然病人暫時失去記憶,也不用一直強逼他,以免造成反效果。

只是她心裏難免着急,總是希望他快點回複記憶……是她太苛求了嗎?

程思曼暗暗嘆息,正欲說話,低沉微啞的聲嗓率先揚起。

“鄭奇睿……呃,我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她愣了愣,望向坐在對面的男人,他面無表情,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不過這還是他這三天來,第一次主動對自己的來歷表現出興趣,她應該感到欣慰。

“連自己都記不得,這感覺很可怕吧?”她的意思是想表示理解與同情,卸除他的心防,哪知又惹來他犀利的一眼。

“你別老瞪我啊!”她懊惱。“你現在的眼神很吓人你知道嗎?”

他眯了眯眸。“那你怎麽沒被吓到?”話還這麽多!

她莞爾一笑。“我可是你的顧命大臣呢,哪會被你吓到?”

☆、第11頁

顧命大臣?朱佑睿愕然,半晌,才恍然這女人是在同自己玩笑,他沒好氣地低斥。“荒唐!哪有女人當顧命大臣的?”

“怎麽沒有?”程思曼本意是想開開玩笑,可這家夥的口氣令她很不爽。“我可是董事長親自派來輔佐你的,不然你以為就憑你怎麽坐穩代理董事長的位置?”

代理董事長?他呆了呆。

見他一臉茫然,她氣也消了,無奈地揮揮手。“算了,我從頭講起吧!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你是春雨茗茶的小開吧?三個月前,鄭伯伯……也就是公司董事長第一次中風入院……”

她詳細地說明鄭成才——也就是原主的父親,由于中風住院,心系公司,擔心公司遭人乘機把持,于是力排衆議,指定親生兒子為代理董事長,代理自己行使相關職權。

“……董事長放心不下你,擔心你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來,所以要我跟在你身邊幫你。”

也就是說他相當于奉命監國的太子,難怪她會将自己比喻成顧命大臣。

但這個時代也真奇怪,居然讓一個女人來輔政!女人就該在家裏相夫教子,怎能妄圖幹政?

“你這表情是不相信我?”這回換她瞪他了。

朱佑睿聰明地不對此發表意見。“為何……呃,為什麽董事長會擔心公司被別人把持?”他努力學這時代的人說話的方式。

“你怎麽也叫他董事長?那是你爸!”她糾正他。

“你要我叫他“父親”?”

“父親?”她一愣,旋即又嘆氣。“你真以為自己在演古裝戲啊?不用這麽文言文啦!你平常都叫他“老爸”的。”

老爸。朱佑睿暗自咀嚼這稱呼,怎麽覺得有點不敬?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不想浪費時間與她争論稱呼問題。

“雖然這間公司可以說是你爺爺一手創立的,可當年他将股份分給了幾個好朋友,公司現在的總經理汪大器就是第二大股東,他工作能力很強,這些年來在公司也累積了不少威望,鄭伯伯擔心他如果有個什麽萬一,鄭家會保不住經營權。”

程思曼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凝視他。“鄭伯伯一直想培養你當接班人,可是偏偏你……”

“我不成器?”他猜出她話裏的暗示。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喔!”她笑咪咪地道。

他沒好氣地賞她白眼,在腦海裏組織了一下接收到的信息,還是覺得疑惑。

“既然這間公司是鄭家創立的,鄭……呃,我父親又是董事長,那……我不是當然的繼承人嗎?怎麽還怕別人搶經營權?”

“你可以繼承董事長留給你的公司股權,但不表示你就能成為公司的經營者啊!這需要經過董事會同意,如果其它股東聯合起來排擠你呢?”

那豈不是犯上作亂?

就像他身為父親唯一的嫡子,自然就能承繼郡王府,既有嫡系宗子在,哪有以旁系入嗣的道理?

“你們不看血緣宗法嗎?”他忍不住問。

“血緣宗法?”她嗆了嗆,眼神詭異地飄向他。“公司經營看的是公司法,你忘了嗎?”

公司法?他眨眨眼。

“唉,你以前在學校就不肯好好念書,現在當然會把這些基礎的商業理論都忘光了!”程思曼傷腦筋地拍拍額頭,忽然覺得自己這個顧命大臣任重而道遠。“我看從明天開始,我得幫你惡補經濟、會計、公司法之類的,你這個代理董事長總不能連財務報表都看不懂吧?”

經濟?會計?公司法?那些是什麽?

一個個陌生的名詞砸得朱佑睿暈頭轉向,同樣感到前途茫茫。

為了在這個時代存活下去,他必須學會那些東西嗎?

他不想學,他想回去……

“你聽說過明朝……正德皇帝嗎?”他試探地問。

“正徳皇帝?”她怔了怔。“喔,你說歌仔戲“游龍戲鳳”裏的那一位啊,就是沒事老跑到江南去玩的那個?”

“嗄?”他愣住。小皇帝什麽時候跑江南玩去了?

“我知道啊,風流皇帝咩!你問他幹麽?”

風流皇帝?朱佑睿實在很難将這詞彙跟記憶裏那個好吃好玩的小皇帝聯想在一起。

“我想知道哪裏可以查到關于他更多的事跡?”他沉聲問。

她同情地盯了他半晌。“你連怎麽Google都忘了喔?”

Google?那又是什麽?

好吧!這就是Google.

朱佑睿坐在圖書館的書桌前,直直瞪着計算機屏幕。

聽說他想查閱關于明朝皇帝的事跡,程思曼便帶他來到了這間圖書館,據她所言,這間圖書館的史書收藏相當豐富,計算機上Google不到的數據,說不定這裏都能找到。

“不過你還是先上網找找看,這樣最方便。”

幸而原主對于操作計算機十分在行,程思曼略微點撥幾句,他對眼前這個陌生的機器便從相見兩不識提升到可以“把酒言歡”的程度了,雖然不懂得運作的原理,但上網打字都沒問題,他試着輸入“正德皇帝”四個字,屏幕上便跳出維基百科的資料。

表面上他力持淡定,一派從容,其實心海早已翻騰起伏,掀起驚濤駭浪。

這玩意兒……實在太神奇!

他默默在心中贊嘆了好一會兒,這才定神閱讀詳細內容,才讀了幾句,臉色便不禁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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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朱厚照(1491年10月26日—1521年4月20日),明朝第二代皇帝(1505年11521年在位),年號正德。根據清人編纂的《明史》記載,武宗一生,貪杯、好色、尚兵、無賴,有人認為他荒淫暴戾、怪誕無恥,為世人所诟病;但是也有人認為武宗追求個性解放,剛毅果斷,彈指之間誅劉瑾,平安化王、寧王之叛,應州大敗小王子,是極具個性色彩的皇帝。

1519年,寧王朱宸濠于江西叛亂,正德皇帝以禦駕親征之名,巡游江南,後于返京途中,學漁夫撒網嬉戲,失足落于水中,病重而亡,終年僅三十歲,死後葬于康陵,廟號武宗。

這是維基百科上的記載。

小皇帝……居然只在位十六年,而且竟是因為落了水……

朱佑睿無法厘清橫梗于胸臆的是什麽樣複雜的滋味,似是惱怒,又似心疼。

“厚照啊!你這傻小子,學人家捕魚撒網做什麽?你可是堂堂一國之君啊!”

他閉了閉眸,小皇帝飛揚跋扈的身影依然那麽鮮明,猶在眼前,可兩人卻已相隔了數百年的時空。

小皇帝因落水而亡,而他朱佑睿——史上無名!

關于他的記載一個字都沒有,他就活得那麽無聲無息?

朱佑睿不甘心,來到圖書館的書架前,找到那一排關于明朝的史書,他花了整個下午,翻遍了不下二、三十本書,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

原來他只是個無名小卒。

朱佑睿自嘲地輕哂,他一心建功立業,以郡王之身自願從軍,小皇帝甚至半認真半胡鬧地封了他一個威風凜凜大将軍,結果歷史上根本沒有記載他這號人物,他就這麽被淹沒在歲月的洪流裏,和那些尋常的販夫走卒沒什麽不同。

多可笑!

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上天為何讓他從遙遠的數百年前,穿越到現在這個時空,這具身體的原主莫非和他有什麽關系?

又或者,一切只是偶然,并沒有任何意義?

朱佑睿憂郁了,這一刻他忽地感覺自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就算他回去了又如何?世人仍舊不會記得有他這麽一位昭武郡王。

更何況,他內心深處隐隐約約地明白,他,回不去了……

當朱佑睿在書架前徘徊時,程思曼也同樣在找書,她找的是關于商業課程的參考書籍。

可找着找着,她不免有些分心,視線時不時往那道英挺的身影飄去。

英氣挺拔——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會用這樣的形容詞來形容鄭奇睿,他是個散漫的男人,雖然長得一副好身材、好相貌,卻不大愛運動,站姿總是懶洋洋的,帶着一股頹廢氣息。

可現今這個倚在窗邊翻書的男人,站姿看似随意,脊背卻異常挺直,顯得腰力勁道,窗外陰雨綿綿,黯淡的天光投射在他清俊的眉宇間,竟映出幾分冷冽沉郁的味道。

完全不像平常的鄭奇睿。

難道一個人失去記憶,連個性和氣質也會跟着大轉變嗎?

正尋思着,兩道清銳的眸光忽地朝她射來,她下意識地一顫,急急撇過頭,不想讓那男人察覺自己在偷看他。

心韻亂了幾拍,她悄悄深呼吸,強迫自己将心神定在自己要找的書上,書架的最高層有一本《經濟學的視野》,應該是很不錯的參考書。

她踮高腳尖,努力伸長手想拿下那本書,試了幾次,手都構不到,驀地,一道高大的陰影由她身後罩落,一個男人輕而易舉地替她拿下了書。

她愕然回眸,驚異地發現替自己拿書的人正是鄭奇睿,他低頭看她,墨幽的眼眸深邃如兩口古井,沉沉地映出她不知所措的容顏。

一陣男性魅惑的氣息朝她撲鼻而來,撩撥得她心跳加速,她忽然感覺自己困在這男人的胸懷裏,竟是那麽嬌小纖弱。

可她……一點也不弱啊!平素面對鄭奇睿時,她可是都扮演那個潑辣強勢的女王。

“鄭……奇睿……”她的嗓音像半噎在喉嚨裏,模模糊糊的。

他似乎對她的心慌毫無所覺,面無表情地将書本遞給她。“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他已自顧自地轉身離去,她匆匆将手邊找到的幾本參考書拿到櫃臺前辦了借閱手續,追下樓時,戶外是一片細雨蒙蒙。

而他獨自站在街頭茫然四顧,細雨如針,刺痛了他臉頰,全身衣衫瞬間濕透,墨發頹然垂落額前。

有片刻時間,她只是站在屋檐下怔怔地望着他,從他身上透出的蕭瑟落寞,她從未見過。

忽地,一聲怒吼如龍嘯在雨裏連綿不絕,她愣了兩秒,才驚覺那聲音竟是他發出來的。

他不停地咆哮,雙手緊握成拳,一下下地打在硬實的電線杆上,彷佛藉此發洩胸臆間排山倒海的郁怒。

程思曼心弦一緊,不及細想,打起傘便直奔到他面前。

“奇睿,你怎麽了?你別這樣,冷靜點……”

她焦灼地勸慰,雖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發狂,但她能感受到他聲聲咆哮裏蘊含的沉痛與絕望,而那令她不由得感到心疼。

“奇睿……”她試着伸手扶他。

☆、第13頁

“走開!”他一把推開她,她站立不穩,踉跄地跌坐在地。

臀部撞得隐隐疼痛,可她顧不得自己,狼狽地爬起來,只想喚醒近乎崩潰的他。“鄭奇睿!你發什麽瘋?失去記憶又怎樣?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身邊啊,我們會幫助你……”

他狠狠地瞪她,眼眸發紅,似焚着熊熊火光。“你這女人懂什麽?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是指自己恢複不了記憶嗎?

“就算……就算回不去也沒關系啊!”她急切地抓住他的臂膀。“你就當自己是重新開始,把自己當成杯子,以前的水倒掉了,那些髒的、不好的東西就這樣忘了也好,以後你再慢慢地将這杯子裝滿水,幹幹淨淨的不是很好嗎?這世上的事情都是這樣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你別老是只想壞的,換個角度想也可以海闊天空啊!你說對不對?”

換個角度想……海闊天空?

他怔忡地望着她,雨水打濕了他的眼,他看不清她的容顏,但一片迷霧裏,他能感覺到她溫暖的目光。

“奇睿,我會陪着你的,你爸爸也會陪着你,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家人,還有朋友。”

他不是一個人?

“你要堅強起來!水倒掉了又怎樣?重新裝滿就好了。也許這次你會擁有更美好的回憶,對不對?”

這女人……

他靜靜地望着她,胸口焚燒的郁火不知何時緩緩熄滅了,就在片刻前,他還有毀了這世界的沖動,現今他只想看清楚她唇畔是不是漾着笑意。

正當他心神恍惚時,她驀地展臂擁抱他,小手一下下地拍撫他的背。

“沒事了,奇睿,沒事了,我們回去吧!回家後你好好睡一覺,沒事了,喔?”

她像哄騙孩子般地哄着他,而他倏然凍凝原地。

這女人……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她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