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屍魃之禍 (十七)
第33章 屍魃之禍 (十七)
是夜。
月色悄無聲息地融在一片慘淡的陰雲之後, 浮沉嘆息,本就空無一人的街巷失卻了白日的喧嚣,顯得鬼氣森森, 格外空廖。
萬籁俱寂之中, 一陣門扉打開的吱呀聲響起,悅來客棧的院兒門打開了,露出了張坦小心翼翼的腦袋。他面色蒼白地看向那寂寂無人的長街,似乎生怕什麽突然闖入視野一般,只看了一眼, 他就迅速縮了回去,低聲對身後的大漢道:“大老爺一定要晚上走嗎?這黑燈瞎火的趕路,不……不合适吧?”
“嗐!大老爺說什麽是什麽,他想什麽時候兒走就什麽時候兒走呗!”那大漢的破鑼嗓子毫不掩飾地張揚着, 震得張坦的耳膜嗡嗡作響。
張坦有些惶急地拼命擺手:“英雄可小點兒聲, 財不露白, 貴不獨行, 這可不興喊的啊!”
“怕什麽!掌櫃的是不是瞧不起則個?”
張坦正欲解釋, 卻聽轎中人不耐煩地吼了一聲:“還不走!”
大漢沖張坦眨了眨眼睛, 朗聲道:“起轎!”
軟轎緩緩擡起, 顫顫悠悠地飄出了院兒門, 來到了街上,隐沒進無邊無盡潛藏着惡意的黑暗裏。
直到轎子和五大三粗的轎夫們再也看不到了, 張坦才餘驚未消地關緊了院門,向着天空無比虔誠地拜了拜,低聲喃喃着:“菩薩保佑, 可千萬別出事兒啊,千萬別出事兒……”
幾乎是張坦這邊話音剛落, 那邊廂的軟轎也停在了路中間。這個位置選擇得相當之巧妙,沿街是直溜溜的院牆,無門無窗,距離最近的胡同尚有十數步的距離。再加上街道狹窄逼仄,轎身極難轉圜,是以易進難出,只要行進了這條長街,再想出去,轎子只能倒退着走。
而此時,那曾經聚集了全縣百姓歆羨目光的軟轎,就這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停在長街正中,軟轎前面立着一個陰寒而僵直的身影,正是暌違多日的董大!
他的面容愈發青黑潰爛,曾經壯碩的身形極速萎縮坍陷,宛若一道瘦長的鬼影。他平端着雙臂,不閃不避地擋在軟轎之前,蒼白的瞳仁冷冷地注視着面前的轎簾。一種古怪的味道,摻雜着腐肉的惡臭彌散在空氣中。
突遭此變,那幾名轎夫卻不慌不亂,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幾乎是順從而恭謹地緩緩放下軟轎,步态從容地走出了董大的視野,就仿佛這頂軟轎是他們進獻給神靈的祭品。
夜風緩緩掀起轎簾的一角,轎中之人端坐如常,露出他的黑靴和一身合體的勁裝。下一秒,轎簾被猛地向內拉扯,一道迅捷的黑影從轎中飛射而出,那是比屍魃更為詭谲的身手,只一瞬息的功夫,黑影就已然立在了董大的背後。
“抓到你了,程……常友德。”其聲朗朗,直貫雲霄。
而街道的另一頭,喊殺聲也驟然響起。手持長柄掃帚,鍋鏟,和燒火棍的沈忘、李四寶和紀春山沖将出來,将另一個黑影堵在了長街的盡頭,正是手持利刃的常新望!
那幾名消失不多時的轎夫也再次出現,并不上前幫忙,而是悠然自得地抱臂觀瞧,似乎對這場戰局極為自信。他們的身後,吓得哆哆嗦嗦的張坦拼命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尿意,探頭探腦地向長街上看着。
這場以多打少的伏擊幾乎毫無懸念,随着常新望手中的匕首當啷落地,一切便到達了尾聲。這場牽動着靖江縣萬千百姓心的屍魃之禍,在深更半夜登堂開審。
“堂下何人,速速報上名來!”驚堂木拍,威武聲起,除了身負功名的沈忘還站着外,堂下密密麻麻跪了一片。有當事苦主紀春山,有參與了全程的李四寶,有跟着湊熱鬧的張坦,有閉門不出多日的上官寶珠,有面容蒼白依然美色不減的漪竹姑娘,有垂頭不語的尹煥臣,當然,還有被五花大綁擲在地上的常氏師徒,和瑟瑟發抖口不能言的阮慶。
程徹和那幾名轎夫卻沒有出現在堂上,但即便如此,堂下已經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看得縣令和師爺都一個頭兩個大,不知該從何人問起。
“沈忘!”縣令已經沒了那日的好脾氣,沈解元也不叫了,直呼其名道:“我問你,何故深夜擊鼓鳴冤!”
沈忘拱手一禮:“回大人,沈無憂此是為紀春山師徒鳴冤,靖江縣屍魃之禍另有隐情,還望大人明察!”
“沈忘,本官上次就已然對你言明,此案已了,真兇已死,你怎地還苦苦糾纏!本官念你一時技癢,又有功名在身,是以并未對你亂動屍身,驚擾死者一事再行懲處,你若再執迷不悟,莫怪本官大刑伺候,讓你知道知道厲害!”
縣令被人擾了春夢,本就氣不打一處來,再見沈忘為了寒雲道人的案子跟他沒完沒了,當下火氣頓起,也不在乎沈忘還有在京城做官的兄長,只想疾言厲色地先把此事彈壓下去,再行計較。
這一聽大刑伺候,趴伏在地的春山先哆嗦了起來,師父當日慘死的面容浮現在眼前,他登時淚流滿面地叩頭道:“請青天大老爺息怒,莫要怪罪于沈大哥,一切事由皆由小的而起,不關沈大哥的事!”
“大人!”沈忘再次拱手而拜,其聲清越,不卑不亢:“既有诽謗之木,便有敢谏之鼓。太祖年間,尚有龍陽縣青文勝為百姓擊鼓鳴冤,吊死于登聞鼓下,為民請命流傳至今。而今聖上英明,民殷國富,正是堯舜之時,又豈能因噎廢食,不聞急案冤屈?”
“若真是天日昭昭,判案公道,大人又何妨一聽!”
那縣令生得肥頭大耳,這夜裏突遭變故,臉上的油膩尚未洗淨,此時被沈忘一激,登時急赤白臉,如同一只油光可鑒的肥蟹。他正欲開罵,卻聞聽身旁的師爺輕聲咳嗽了一聲,低聲囑咐道:“大人,這沈解元名聲在外,據說京裏貴人也對他青眼有加,還是聽他說說,再行判斷。”
縣令只得将滿腔的怒火咽了回去,悶悶道:“本官也不是獨斷專行之人,你既說有冤屈,那便細細說來。只是有一點,若你敢自負功名加身,信口開河,本官也自有辦法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面無懼色,甚至還露出了隐約的笑意:“大人斷案如神,待聽完學生的分析,自有定斷。”
他走到常氏師徒身邊,長袖一擺:“學生所言真兇,便是跪于堂下的常氏師徒,常新望與常友德。”
一聽提到自己的名字,二人蠕動着身軀開始嗷嗷不休,卻原來他們嘴中被程徹塞了布團,有口難言,只能流着涎水嗚嗚亂叫。
縣令面露厭惡之色,怒道:“休得喧嚷!待沈解元說完,你們再行申辯!”
沈忘垂頭看着二人,眸中燃着隐約的怒火:“這還要從三年前的大疫講起……”
嘉靖末年,大疫,郡屬旱蝗,群鼠銜尾渡江而北,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戶丁盡絕,無人收殓者。而在這千人共哭,萬戶同悲的時日,一對兒來自湘西的師徒卻決定北上,做點兒死人生意。
然而,一路行來,這對兒師徒花光了資財,卻終無所得,不得不滞留在靖江縣,做起了紮草人的買賣,掙點兒散碎銀子糊口。
而同一時間,一位豆蔻少女也随着流民的隊伍來到了靖江縣,賣身于一位富戶家中,成為了一名小小的婢女。
他們原本毫無瓜葛,然而命運的手筆如此刁鑽,讓他們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串聯在一起。
“常新望,常友德,在得知了為商會起梁的十位青年人一夕暴斃之時,你們心中便已經有了計較。你們發現,祖傳的手藝在這時竟有了用武之地,你們曾經最忌憚的身份,此時卻成了你們最為得意的倚仗。”
“蒼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它自作主張将春山師徒送到了靖江,也送上了絕路。寒雲道人不學無術,好貪小財,是以裝模作樣開壇做法,孰料,卻正中了你們的下懷。你們趁夜,從義莊偷運走十具屍體,自己留下一具,再将剩下的九具放置在位于茶山之上的白蕩河上游。”
“砍斷沿河的樹木,制作簡易的堤壩,讓屍體暫時滞留在河床上。同時,模仿道家陣法,在上游的石穴中故布迷陣,以将罪責推到寒雲道人的頭上。那日,正是纏綿欲雨之時,待得淩晨果降大雨,堤壩沖毀,九具屍體順流而下,引得沿河衆人驚慌萬分,而你們也恰恰身在人群之中,為自己創造了絕妙的不在場之證。”
“大人且看”,沈忘從袖中掏出一物,呈與縣令,縣令兩指輕撚,一會兒拿近,一會兒拿遠,疑惑地看向沈忘。
“這是我在白蕩河上游河床中的一段雷擊木中尋得的,這個布團乃是各色麻線虬結而成,正是九具屍體所穿的麻布衣被雷擊木上凸起的木茬所勾連,大人可命仵作将布團中的麻線,與九具屍體所穿的衣服一一對照,即可得證。”
縣令一聽,那布團乃是屍身所穿喪服所成,厭惡已極,遠遠丢在案桌上,急道:“何不早說!晦氣!”
而這時,常新望已将口中亂塞一起的布團吐出,嘶聲大喊道:“大人!休要聽這沈忘胡言亂語,大人案子早有論斷,這沈忘欺世盜名,妄想借此案立威,大人可千萬不要被他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