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雨落 (四)

第39章 雨落 (四)

此話一出, 倒是把柳七問愣了,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該如何作答。此時, 身後卻響起了沈忘忍俊不禁的嗤笑聲。

沈忘既聽得程徹與楚槐安的對話, 便知道危險已然過去,水匪既除,他心裏的石頭便落了地,又耳聽得這小姑娘如同登徒子般招蜂引蝶之語,當下笑出聲來。

那姑娘卻面不紅心不跳, 打量了沈忘一眼,抓着柳七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你又是何人?”

剛剛一笑,已然扯動了傷口,沈忘疼得臉色發白, 溫和的笑容卻始終不減:“我是和姑娘一起掉入水中的可憐人。來而不往非禮也, 姑娘又是何人?”

那姑娘瞪着沈忘, 眸子亮晶晶的, 聲音裏也透着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歡悅:“那我就是和你呆在同一條船上的倒黴人。”

“看來姑娘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啊!”

“你也把自己的來歷捂得很好呀!”

這兩人唇槍舌劍, 有來有往, 互不相讓, 看上去倒向一對兒自小便是冤家對頭的兄妹, 而不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柳七覺得有趣,撐着腮看着二人鬥嘴, 直到注意到沈忘的肩頭還在滲血,才動手給他又敷上一層厚厚的藥粉。

那藥粉有消炎止血之奇效,就是疼得鑽心, 沈忘不由自主地“嘶”了一聲,整個右臂也被肩膀上的傷痛帶動, 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同樣哆嗦了一下的還有柳七的手,沈忘的痛苦幾乎感同身受地傳導到了她的心口之上,讓她整個人也愣怔了一下。

這是柳七活了十多年從未有過的感受。

從前的柳七是一棵樹,她孤獨地對抗着風雨雷電,将根系深深紮入土壤,感受着整個天地的悸動。她拼命伸展枝葉,妄圖庇護自己樹蔭下的那一方小小的角落。

現在的柳七是一條河,她心無旁骛地向着海的方向追趕,卻無意間發現了并肩而行的另外一條支流。他和她有着相同的目标,相同的執着,相同的節奏,甚至相同的瘋狂,讓她突然覺得,天地之大,人生這片曠野之上,終究有同路之人。

柳七心中所想,沈忘并不知道,而那位姑娘卻看清了柳七指尖的微顫,當下便借此譏諷道:“我看你右肩傷得不輕,以後能不能寫字可不好說哦!”

沈忘哪是能嘴上吃癟的人,反唇相譏道:“姑娘還是考慮考慮自己吧,此間闖了這般大禍,戚總兵官那邊怕是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那姑娘驚得蹦了起來,把柳七放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撞得叮當亂響,她定定地看着那坐在地上面色蒼白,額上沁着汗珠兒的清俊男子,只覺得他是披着人皮欺騙漂亮仙女的白毛狐貍,怎麽看怎麽讓人驚心:“你是如何知曉!”

沈忘了然一笑:“看來我猜得沒錯。”

倉啷一聲,少女從腰際扯出一柄軟劍,直指沈忘咽喉,說時遲那時快,柳七手中的銀針也已經頂在了少女雪白的頸項上。

“他是病人,有話好好說。”柳七的聲音冷得如同極北冰原上的雪。

沈忘用指尖輕輕撥開喉頭的劍尖,強忍痛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眉眼溫和地彎了起來:“我并沒有惡意,姑娘無須憂心。在下桐鄉沈無憂,此程是與友人一道赴京趕考,絕非歹人。适才我提及戚總兵官,事出有三。”

“哪三點?”

“其一,落水之時,我看到有數名家丁打扮的男子正在與水匪纏鬥,雖貌不驚人,但各個武藝精湛,殺伐果斷,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他們面色焦急,顯然是顧慮主人身處危難,而你恰恰在那時落水,是以我判斷這些扮作家丁的人保護的就是你。那些家丁言語間有明顯的江浙口音,而此地卻是山東臨清,行伍之人,又來自江浙,我便想到了譚總督招募的三千江浙鄉勇,所以你極有可能和譚總督或者戚總兵官有舊。”

“其二,前來救援的楚槐安為西城兵馬司指揮使,一名京城的指揮使怎地會帶隊遠赴臨清,又是尋一名姑娘,那定然是京城中的貴女出了事,他才一路追尋到臨清,而此時,戚總兵官正鎮守薊州、永平、山海等地,是以又對上一條。”

“而真正讓我确定你身份的,是你清醒後的反應。”

沈忘心細如發的推斷讓姑娘越聽越驚心,此時她強壓下心頭的震撼,沉聲問道:“我有何反應?”

“尋常女子,當此大難,往往會六神無主,不知所措。而你不僅沒有慌亂,反而言笑晏晏,甚至與我唇槍舌劍,有來有往,可見你并非養在深閨的柔弱女子,定是自小見過風浪,才能如此安如泰山。”

聽沈忘言辭間對自己多有激賞,姑娘面上的冷冽也松了松,笑容也逐漸浮上了嘴角,當真是五月天孩兒面,說變就變。

沈忘接着道:“再加上你的口音之中,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山東當地方言,而戚總兵官正是山東登州人,我便更加确定了你的身份。戚将軍沒有女兒,倒是有弟弟和妹妹,按照年齡來推算,你不是戚将軍的侄女,便是戚将軍的外甥女。姑娘,我可有猜錯?”

那姑娘深吸一口氣,正欲答話,卻聽船艙外傳來楚槐安的聲音:“西城兵馬司指揮使楚槐安懇請易小姐出來一敘。”

“哦!”沈忘的笑容更明朗了,露出兩排白皙光潔的貝齒:“易姑娘,那就是外甥女了。”

易姑娘被沈忘笑得面上一紅,心裏把楚槐安罵了百八十遍,氣憤得一跺腳,震得船身也跟着晃了幾晃:“沈無憂是吧,我記住你了!”

說完,她瑩亮亮的目光一轉,看向身旁的柳七,憐惜道:“仙女姐姐,你可得小心了。這種大狐貍,吃人都不吐渣子呢!”

說完,她再無猶疑,一掀門簾,彎腰走出了船艙。

艙外,烏雲盡散,滿船清夢壓星河,月影落在如鏡的江面之上,灑金碎銀,光彩流溢。楚槐安與一幹兵衆正恭恭敬敬地候着,連頭也不敢擡,倒是程徹并不知曉易姑娘的身份,目光坦蕩,直愣愣地看着。

易姑娘掃了一眼衆人,眼神在程徹極富胡人特色的俊朗面容上略作停滞,便看向了楚槐安,道:“此間事了,水匪已除,回京城。”

“是!”

家丁模樣的男子牽來一匹體型碩大的馬匹,那馬相貌醜陋,黑嘴黃毛,毛發卷曲,卻異常悍勇,程徹只一眼便贊道:“好一匹拳毛騧!”

易姑娘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看向他,神情嬌俏中帶着倨傲,宛若月夜下綻放的玉簪花:“倒是有個識貨的。”

她勒馬欲走,程徹卻疾步上前,伸手去抓她的馬缰。馬下衆家丁模樣的護衛紛紛上前攔阻,程徹手法如電,竟是無視衆人,毫無滞礙地一把抓住了缰繩。

“你叫什麽?”程徹目不轉睛地看着馬上的易姑娘。

易姑娘一怔,剛欲開口,卻突然想起了什麽,面色驟冷,氣急敗壞道:“你去問那只大狐貍啊!他不是挺能猜的麽!”

說完狠狠一扯缰繩,拍馬便走。身後的大部隊也跟着她疾馳而去,獨留下程徹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凝望着煙塵遠去的方向。

踢踏如鼓點的馬蹄聲中,楚槐安的座駕與拳毛騧并肩而行,他擡頭望向易姑娘的側臉,那張年輕而俏麗的面容之上,有着與戚繼光相似的狂傲與不羁。

“去查查那個沈無憂。”易姑娘命令道。

“是!聽程英雄說,那人只是個進京趕考的舉子,不過名字聽着倒有幾分耳熟……”

“他可不僅僅是個舉子。”易姑娘聲音冷然:“他太過聰明,聰明得讓人害怕。”

“沈無憂……”楚槐安輕聲重複着這個名字。

而此時,在遙遠的京城,在那片雉尾金蟬、雲鳳錦绶環繞之所,在那龍氣森然之地,也有一個人在輕輕念誦着沈忘的名字。

“沈忘,沈無憂?”那聲音高傲,冷淡,不帶絲毫感情。

“是的,大人,沈無憂正是舍弟。”跪伏在地的青年男子有着和沈忘極為相像的面容,卻比之沈忘更加溫潤秀雅,如果說沈忘是河畔修竹,楚楚谡谡;那他便是雪中白梅,孤芳一世。讓人只嘆,這般俊逸兒郎,只該呈現于文字裏,飛揚于畫幅上,不應沾染這世間塵埃污濁。

“我聽說,他倒有幾分偏才,先後破了兩起大案,京城裏可是都傳遍了。”

青年男子跪得更為端正了,聲音也愈發恭順:“舍弟自小便傾慕海大人,從外頭尋來的《海公斷案》都已經翻爛了,沒想到這人長大了,心性卻還是如同小孩子一般。”

提起弟弟,青年男子的面上浮起一絲淺淡而溫和的笑意,眸子裏也多了一絲溫情。

“海筆架?哼,倒是可惜了這般才情。你可把他給我看好了,莫要壞了大事。”那于高位端坐之人,冷冷斥道。

“是,大人。下官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