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捧頭判官 (一)

第40章 捧頭判官 (一)

小門砉然頓開, 只見有補挂朝珠而無頭者,就窗下坐,作玩月狀。——《新齊諧》

隆慶四年, 京郊, 春。

風傳花信,春雨初晴,這是京城最好的節氣。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樹抄靈霞, 再過不久城門便将關閉,不能入城的商戶行人就只能在城外尋落腳之處,因此城門處人頭攢動,都想趁着最後的時分進得城中。

寬闊的官道上, 一輛馬車正在疾奔而行, 駕車之人須發濃重, 眉目深刻, 頗有幾分異域風情, 正是陪同沈忘進京趕考的程清晏。馬車之中, 沈忘緊緊捂住自己的右肩, 随着每一次劇烈的颠簸, 面上就愈加蒼白幾分。

因着在山東臨清遭遇水匪一事,沈忘的右肩受了重創, 幸而柳七随行,及時調理,讓他不至于錯過今年的春闱。然則傷筋動骨一百天, 就算是柳七妙手回春,這傷口的恢複也需要不少時日。因此, 三人不得不暫駐臨清養傷,讓本來綽綽有餘的行程驟然縮短,三人也算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在會試前三日才将将趕到京城。

眼瞧着城門将閉,程徹也顧不得沈忘右肩傷勢未愈,急急策馬揚鞭,想要在日落之前趕進城中。

車內,見沈忘咬着牙不吭聲,柳七板起臉道:“若是不繞道去大明湖,定然還趕得及,也不用這般遭罪。”

沈忘彎起眉眼,極力忍住面頰不自覺地痙攣,聲音柔軟得化不開:“濟南府冬日初雪,不去看看豈不可惜。我不疼,只是新皮肉發着有些癢,停雲無須挂懷。”

柳七嘆了口氣,抽出三根銀針,往沈忘肩上的穴位紮去,一邊輕抖手腕紮針一邊猶自絮絮叨叨:“古有韓愈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漢時董仲舒下帏講誦,三年不窺園。大明湖的雪景何時看不得,會試在即,多溫幾遍書總是好的。”

這一針紮下去,沈忘半邊身子就覺着麻酥酥,熱乎乎,徹骨之痛頓減。他本想說,大明湖雪景常有,可賞雪之人不常有。可看着柳七認真勸誡的臉,話到了嘴邊,又被沈忘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順從而疏朗的笑。

大明湖的雪,他深知她也是喜歡的。柳七自小生活于南方,幾乎未見過雪,即便是有,那也是撒鹽于天的細小雪粒子,哪能比得上北方雪虐風饕,漫天鵝毛。唯有那盛妝素裹的天地,方能體味雪之精魄,冰之寒魂。

更遑論那攬盡天下秀色的大明湖,深冬的清晨,他與柳七、程徹踏上那凍得硬邦邦,晶璨璨的湖面,冰下湖水宛然,魚兒悠游,冰面上幾寸的位置浮着一層若有似無的薄霧,霧氣的邊緣被潔白無暇的積雪填滿,頭頂便是溫柔的淺灰色蒼穹。

天地仿佛都颠倒過來,難以分別,而他們三個則如同嵌在水晶世界中的懵懂小人兒,徜徉在一片清澈的混沌裏。

那一刻,沈忘轉頭看向柳七,她的臉上,罕有地露出了孩童般驚喜欣悅的神情,那種被上天過早奪走的天真,讓沈忘久久難以忘懷。

為了那樣的笑,哪怕傷口再疼些,也是值得的。

這般想着,沈忘肩頭的疼痛似乎更輕了。

三人終于在城門閉合之前,緊趕慢趕沖進了北京城,程徹發出了一聲暢快的大笑,繼而掀開門簾,探進頭來關切地問道:“無憂,傷口疼了嗎?”

沈忘一甩頭,笑得潇灑:“不疼,再跑個十裏也沒事。”

柳七沒有揭穿他,坐在一旁安靜地整理着藥匣。程徹做事一根筋,自然不會想到如果沈忘傷口無事,柳七為何要将銀針拿出來,他只是一門心思地認為,沈忘說不疼,那定然是不會疼了,當下心情更為暢懷,哼着山間小調把腦袋縮了回去,繼續趕路。

為了給得中進士的沈念慶賀,沈忘數年前曾和父親一道來過京城。當時他們下榻的客棧號稱是龍氣翔集之所,歷年的狀元據說都曾借宿于此,魚躍龍門,登堂入室,封侯拜相,因此每隔三年,舉子們進京科考之時,這家客棧都人滿為患,盤纏不餘裕的,根本沒機會踏進它的門檻。

不過,沈忘倒沒有這種顧慮,他官居庶吉士的哥哥沈念,早早就給他在客棧中定下了兩間上房,供他與同赴京城的朋友們随意使用。

想到兄長,沈忘的眉頭跳了跳,掀開窗簾,将頭微微探出,如溺水般用力地喘了幾口氣。他并不想與此時的兄長有過多的瓜葛,然而為了家中二老,他又不能過分疏離,只能郁郁受之,實在是別扭得緊。

春日的夜晚來得早,宵禁的時候快到了,家家戶戶點蠟張燈,整個京城氤氲在一片橙紅色的華彩之中。

沈忘微微閉起眼睛,感受着眼皮上不斷閃過的溫熱光點,突然,正在駕車的程徹大喝一聲:“他娘的什麽玩意兒!”

柳七還以為遇到了什麽危險,掀開門簾之時,銀針就已然藏于指尖,然而馬車外空無一人,只有程徹瞠目結舌地望着道路盡頭的陰暗處。

“程兄,怎麽了?”柳七問道,此時沈忘也從車裏鑽了出來,順着程徹的目光向外張望。

“阿……阿姊,你……你……你沒看見嗎?”

柳七被程徹問得一愣:“看見什麽?”

“就……就看見一個奇怪的東西!”程徹手舞足蹈地解釋着,不知道該如何将他剛剛看到的情景用正常的方式表述出來。

“無憂,你……你看見了嗎?”

沈忘笑着安撫道:“除了你我誰也沒看見啊。”

程徹不可置信地一一看過面前二人或疑惑或溫和的面容,再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街巷的最深處。他确信自己剛剛看到的,并非幻覺。

他看到光影零落之所,在那黑暗彌漫的盡頭,有一個人影背對着他在悠然徘徊。那身影颀長,比尋常人要高出不少,雖然光線晦暗,但程徹還是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寬大的官服,具體的品級因為離得太遠看不真切。他只覺得那官服極不合體,挂在身上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帶着人影飛向浩渺的蒼穹。

那人高得怪異,程徹便多瞧了幾眼,終是覺出不對勁的地方。那人的姿态,仿佛一株探身向懸崖伸展的迎客松,四肢和軀幹僵硬而執拗地向着前方探出去,腹部卻向內拗着,別扭至極。順着那人彎折的脊背向上看去,脖頸往上并沒有意料之中的弧線,反而是平平整整的,就宛如……宛如用刀砍過,用斧削過一般平整……那人影竟然沒有頭!

他的……頭呢?

程徹的尖叫已然蘊在喉裏,卻見那人影搖搖晃晃地轉過身,手腳像被打斷了一般随意地擺動着,把正面朝向了他。補挂朝珠一應俱全,确實是名官員無疑,他右臂微彎,懷裏似乎抱着什麽東西。定睛再看,程徹提起來的心緩緩放下了,他找到他的頭了,不正在懷裏抱着嗎……

下一秒,程徹便嗷得一嗓子罵了出來!

恐懼到了極致,便不再是恐懼,而是憤怒。

然而,被吓得三魂沒了七魄的程徹頹喪地發現,同車的三人中竟然是只有他看到了那奇詭的場景,這讓他油然生出一種被孤立被背叛的落魄。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調轉馬頭向另一條街巷駛去。

“清晏,不走這裏,沿着剛剛那條街,再走片刻便到了。”沈忘柔聲提醒着。

“我知道,我就覺得這條道兒看着舒服……”程徹小聲咕哝着,扯動着缰繩,帶着沈忘和柳七在城中繞了一大圈,方才停在了客棧的門口。

程徹當先下車,四下張望了一番,确認那怪物沒有跟着自己後,方才将沈忘和柳七扶下車。還是那句話,他雖然怕,但若是那怪物想傷害車中二人,只怕還得從他屍身上踏過去才行。

三人整饬好行裝,邁進這家富麗堂皇的登雲客棧,只見客棧的大廳中聚着滿滿的人。

進了客棧之後,程徹的表情明顯自然了很多,面上也挂了幾分笑意,他好奇地張望着大廳中圍坐着的青衣儒生們,不由得感嘆:“果然是京城,人真多啊!”

程徹是天生的大嗓門,他這一句話,聲震四野,引得諸位儒生們都停下交談,擡頭看向他。沈忘、程徹和柳七拱手致意,發現儒生們中間正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長髯飄飄,面色紅潤,很是面善,大約就是登雲客棧的掌櫃的了。

果然,那男子微笑着迎了出來,道:“三位遠道而來,一路上辛苦了!快,給三位客官看茶!”

幾名儒生也順勢圍攏了上來,将沈忘三人往人群之中的幾個空位上引。雖然這些儒生之間并不熟識,但同年應試,便可引為同袍之交,若能高中,同年之間自然也會更為親近些,是以這幫未來官場之中的新星,在應試之前就已然開始了互相籠絡結納,為日後的官途做着準備。

為了行止方便,柳七早早就換上了男裝,此時看上去就同尋常舉子們一般無二,只是格外清秀端麗罷了。沈忘三人,各個俊逸非常,讓人觀之心喜,推讓之間竟被讓到了大廳最中間的三張座位上。

三人也不好推辭,只得坐了下來。

見沈忘三人坐定,面前放好了瓜果點心,杯中也滿上了清茶,掌櫃的一揚袖子,朗聲道:“那接下來,我們就接着講那捧頭判官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