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白蓮彌勒 (十二)
第78章 白蓮彌勒 (十二)
此時, 易微、戒嗔、小虎子幾乎是頭頂着頭擠在那個小小的通風口上,易微的大腦袋占據了絕大部分的位置,戒嗔和小虎子都小心翼翼地防止碰痛了她, 三人屏住呼吸, 眼睛都不眨地凝神細聽着通風口傳來的聲音。
在他們高聲呼救過後,那有節奏的蛙鳴聲似乎停止了,易微也随即讓孩子們停止呼喊,等待沈忘等人進一步的聯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大家等得心焦之時, 蛙鳴聲再次響起,只不過比之前一次,愈發短促急切,猶如出征壯行的戰鼓。易微呼吸一滞, 她知道這突然變換的蛙鳴聲一定是沈忘和柳七想要傳達些什麽, 但他們究竟想要對她說什麽呢?
心思抖轉, 易微突然意識到什麽, 大聲喝令道:“堵住通風口, 就地趴下!”
小虎子幾乎是瞬間就作勢要脫衣服, 結果卻尴尬地發現他的上半身早已是“赤條條無牽挂”, 唯一一件破爛上衣此時還包在易微的大腦袋上呢!倒是戒嗔眼明手快, 将自己還算完好的衣服緊緊堵在石質通風口的縫隙間。
就在一水刻之間,肉眼可見的嗆人煙塵就從通風口的縫隙奮力地向地牢中湧了進來。
“不夠!再來一件!”戒嗔一邊用手按住通風口, 一邊大聲對一旁的衆人喊道。很快,有一件衣服被扯爛遞了過來。此時,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戒嗔和小虎子還在守着那似乎越來越燙的通風口外, 所有人都按照易微的指示緊緊貼在冰涼的地面上,盡可能遠離四周的石壁。
“姐姐, 你的朋友在幹嘛?”小虎子捂住口鼻,聲音悶悶地問道。
易微的眼睛在黑暗中瑩然閃光,如同貓眼石一般,狡黠中流露出些許興奮之意。火焰的味道她并不陌生,除了和柳七被困靈堂那次讓她狼狽不堪之外,這與戰場的硝煙極為近似的灼燙反而激起了她血脈中潛藏的勇氣。
她明白了大狐貍的計劃,她沖着滿臉焦急慌亂的小虎子粲然一笑:“他們在火燒連營!”
“沒錯,火燒連營。”沈忘壓低身形,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和程徹悄聲道:“清晏,你不要擔心,這裏關了這麽多人質孩童,白蓮教人定然不會放着他們不管,只要他們來救火,咱們就算成功了一半。”
“救火然後呢?就算他們為了救火,也不可能把微兒從地牢裏放出來吧?”程徹的眼睛死盯着燒得通紅的地面,嘴裏還在不住地問着沈忘的計劃。
柳七也注視着那絢爛燃燒的火焰,緩緩開口道:“我想,我明白沈兄的意思了。我之前看過一本古籍,其中一篇叫做《賈漢複修棧道歌》,文中曾言‘積薪一炬石為坼,錘加如腐削’,意思就是為了開鑿山間棧道,人們會用火燒水激之法,造成岩石的開裂,然後再用錘擊、釺撬,棧道乃成。”
沈忘轉頭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微微泛紅的少女的面容,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向上揚了起來:“停雲說得沒錯,正是這火燒水激之法。這地牢應該是個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穴,狹長幽深,即使這火燒上一時片刻,也不會對洞中的人有太大的影響。可對這些白蓮教的人卻是極大的威懾,你瞧,這不就趕來了!”
果不其然,随着沈忘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了咣咣的鑼聲,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以及無數人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沈忘将手掌往下壓了壓,程徹和柳七都極有默契地将身子徹底趴伏在屋脊上,屏住了聲息。
沖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平日裏笑彌勒一般的覺玄大師,此時那溫和寬忍的笑容早已從面上斂去,臉上的贅肉都随着焦急的奔跑聳動起來,像是一波又一波油膩的海浪。緊跟在身後的,則是那個鼻梁塌陷斷裂的僧人,兩人身上皆是煞氣四溢,兇相畢露。
牆角的屋檐下立着一個防止走水的水缸,下雨時通過水溜,承接檐頭水,彙于缸內。缸裏原本就儲着半缸水,程徹生怕僧人救火不及時,早已提前将缸中加滿了水。那覺玄不疑有他,疾步上前,一腳踹在水缸的缸肚上,力道極大,就是程徹看了都不禁咋舌。
新打上的清淩淩的井水傾瀉滿地,瞬間就将石門漫了過去。覺玄看着火勢稍減,又大聲怒罵道:“一堆人擠在這兒發什麽呆!還不趕快去別的院子裏救火!要是壞了教中大事,我叫你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和程徹無聲地對望了一眼,臉上皆露出妙計乃成的自得之色,因為在覺玄呼嘯謾罵的同時,他腳下石門細碎的崩裂聲也傳進了二人的耳中。雖然那聲音輕微,又淹沒在喝罵聲之下,但二人畢竟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門之上,是以聽了個真切。
沈忘猜得沒錯,覺玄的确對地牢中關的孩子頗為挂心。雖是将此處的明火撲滅了,但他猶是不放心,又捧着大腹便便轉悠了半天方才作罷。
見喧嚣逐漸遠去,沈忘在柳七和程徹的攙扶下,緩緩從屋頂上滑了下來。沈忘還沒在地上站穩,程徹便松了手,撲到石門旁,細細查看着石門上如同蛛網一般蔓延開來的裂縫。
“別弄出太大動靜,盡量……”沈忘的話才說到一半,程徹已經是一拳下去,将石門轟了個粉碎。沈忘有些尴尬地張了張嘴,繼而無奈地閉上了。
“無妨,從鑼聲聽來,他們已經走遠了,那邊也有餘火,夠他們忙活一陣兒的。”柳七道。
沈忘點了點頭,篤定道:“既是如此,救人!”
受傷的易微被當先拉了上來,她昏頭脹腦地躺在柳七的懷裏接受檢查,嘴裏還不忘自吹自擂:“柳姐姐,我厲害不?”
“厲害。”
“我和大狐貍誰厲害?”
“你。”
易微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疲憊已極的笑容,嘴角揚到一半兒,在看到程徹的瞬間,便凝滞住了。兩個人看着對方的眼神都有些怔愣,就仿佛多年未見一般。
“你是不是怕死了?”半晌,那促狹靈動的笑又回到了易微的臉上,“我答應過你,我不會走,我要讓你賠我的糖墩兒。”
程徹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滿肚子貼心話到如今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大睜着眼睛,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繼而猛地轉過頭,幫着沈忘拉拽順着繩索攀上來的孩子。可沈忘卻清晰地看到,他憨直的好兄弟在轉身的瞬間,發狠般地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
孩子們被一個個救了上來,留在最後的是以大哥哥自居的小虎子,和曾經的叛徒小沙彌戒嗔。
小虎子忙前忙後,以最快的速度組織孩子們撤離,等到他走的時候,已經累得近乎虛脫。他抓住繩索,在腰間纏了數圈,只待洞口的人将自己拉上去。此時,他看到了倚靠在石壁旁的戒嗔。
“戒嗔,一起。”小虎子猶豫了片刻,坦然向戒嗔伸出了手。
戒嗔被剃得光光的腦袋哆嗦了一下,緩緩擡起頭:“你不是恨我嗎?”他昨夜被孩子們打得傷痕累累,今日又經歷這般動蕩,此時已是精疲力竭,可嘴上依舊不饒人。
小虎子早就預料到他這副德行,寬厚地笑了笑:“姐姐說了,你也是受害者,走吧!”
兩個孩子瘦弱的手,終于盡棄前嫌,握到了一起。
在即将被拉出洞口的最後一刻,戒嗔微微閉起了眼睛,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将他整個人都籠罩在銀白色的光暈裏。
“我不叫戒嗔,我叫許報國。”他輕聲說。
* * *
“許報國!”
“有!”
“向虎!”
“有!”
随着易微的號令,曾經的小沙彌戒嗔和孩子王小虎子排衆而出。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盾,擺出了對抗的架勢。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禦敵之策,惟戰守兩端。把你們從程教頭那裏學的本事都使出來,看看究竟是攻者銳,還是守者固!”
易微的聲音豪邁清亮,一掃那日在地牢中的頹勢,顯然後腦的創口已然大好。此地是半山腰一處荒廢多時的營寨,是程徹綠林中的好友給衆人提供的線索,讓這一大幫大人孩子有了暫時的栖息之地。
易微将自己在軍中零散學到的知識盡皆運用到孩子們身上,不出幾日,便将孩子們訓練得有模有樣。照理說,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這些孩童應該作鳥獸散,尋各自的家人才是。可是,在聽聞了沈忘的計劃後,所有的孩子都自願留下來,成為計劃的一部分。
程徹和易微忙着訓練童子兵,柳七則給生病受傷的孩子熬煮湯藥,換洗紗布,沈忘倒成了最清閑的人。無事可做的他只得幫着柳七打下手,整日裏圍着藥碾子轉,将易微調配好的草藥,通過推動銅磙在銅碾子槽中來回壓碾研磨,使藥草分解、脫殼。幾個時辰下來,拿慣了筆的手指上起了水泡,他也不喊疼,還是笑得天朗氣清地同柳七聊着天。
“停雲,你不覺得經此一事,那小狐貍長大了許多嗎?”
“寒江本就心地純善,此番歷練,頗有擔當,實在是家國之幸事。”柳七嚴肅地點點頭,那火光之中如薔薇般盛開的少女的面容,再次被古板的學究氣所覆蓋。
“是啊,這些苦難困厄非得她親身經歷,有些事情方能想通,有些事情也方能想不通。”
聽着沈忘繞口令般的話語,柳七停下了手中涮洗紗布的動作,問道:“這又是何意?”
“有些事情唯有想不通,才會發自內心地替別人問上一句: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