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白蓮彌勒 (十一)

第77章 白蓮彌勒 (十一)

這一番話, 說得在座的少年人們熱血沸騰,還不待戒嗔答話,就已經有好幾個年齡大些的孩子大聲回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說的是戚繼光戚總兵官!”

“沒錯!”易微臉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複雜神情, 她自小跟随戚繼光南征北讨, 從未想過在這樣的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竟然也能感受到那獨屬于戚家軍的磅礴軍魂。“戚總兵官曾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今日我也要發此一問, 就算我們人小力微,就算我們孤掌難鳴,有沒有人願意随我一道,同這白蓮教搏上一搏!”

“我願意!”小虎子當先站了出來, 用力把頭高高揚起, 像是風中不落的旗。

“我也願意!”又一只小手舉了起來, 那是匍匐在地的婉兒。

“我們大家一起, 和那幫臭和尚拼了!”

“姐姐, 你盡管吩咐, 我們都聽你的!”

“好!”易微頓感胸中豪情萬丈, 正要作振臂高呼之态, 可胳膊舉到一半兒,卻又不得不疼得放了下去, 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緩了緩方才道:“這通風口的确能将地牢的聲音傳出去,但這本身就是一個雙刃劍。如果我們在地牢中的呼救被那些賊王八聽到, 那我們唯一的倚仗就會被他們知曉。因此,不到萬分确認, 絕對不能向外界呼救。既然大家都願意幫忙,那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輪一班,大家依次在通風口處探聽,無論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都要立刻報備,由我來分辨是否能與外界取得聯系。”

“那我先來!”小虎子自覺接了第一班崗,只見他毫不在意地上的污穢,赤膊就往地上躺,将耳朵緊緊貼在通風口上,雙目炯炯,顯然極為專注。

後面的孩子也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順序,除了體弱多病的婉兒被大家排除在外之外,幾乎所有人都争着搶着加入到監聽的隊列之中。暫時沒有輪到的孩子也都屏息凝神,深怕自己的呼吸聲混淆了視聽,錯失與外界聯系的大好時機。

就在所有人都滿心熱忱地期待着通風口可能傳來的好消息時,易微倒是把目光投向了表情郁郁的小沙彌戒嗔。

“戒嗔,你不加入嗎?”易微晃悠着比西瓜還要大出兩圈的腦袋,扯動嘴角擠出一個平易近人的笑容。

随着時間的流逝,她後腦的傷口不僅沒有減緩,反而愈發疼痛起來。跟随戚繼光多年行軍作戰的經驗讓她明白,相較于其他饑餓的孩子,時間于她而言更為重要。可她不想将這種焦慮帶給本就岌岌可危的孩子們,只能強打精神,擺出一副天朗氣清的笑來。

“你還信我?你就不怕我故意漏聽了什麽重要的信息,将大家困死在牢裏?”戒嗔雖然依舊嘴硬,可語氣倒是緩和了不少。

易微幾乎是脫口而出:“怕死不是戚家軍。”

戒嗔眼睛倏地睜大,他剛剛還詫怪,這個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怎地滿口戚家軍的故事,他只當她是受過戚家軍恩義的百姓,是以總是将戚總兵官挂在嘴邊。可如今看來,她恐怕不僅僅是什麽受過恩義的百姓,反倒是戚家軍本身。

“難道你是……”

易微将食指豎在唇邊,輕聲道:“噓,所以呢,你要加入嗎?”

戒嗔畢竟是少年心性,此時更是徹底被“戚家軍”的金字招牌沖昏了頭腦,他只覺喉頭被什麽東西緊緊堵住,酸澀嗆人,除了拼命點頭便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就這樣,孩子們一個排着一個,多的時候甚至兩個小腦袋都擠在小小的通風口之上,細細聆聽。孩子們從日正當空,聽到了暮景殘光,除了熙熙攘攘的人聲,低沉厚重的鐘聲,嘈嘈切切的木魚聲之外,便再也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聲響了。

易微頭痛欲裂,在婉兒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平躺在地上,稍作休息,不多時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易微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搖醒了。

“姐姐,姐姐,你醒醒!”

易微竭力睜開眼睛,正對上婉兒擔憂的小臉兒。易微笑了笑,拍了拍婉兒瘦削的面頰:“我沒事,怎麽了?”

“戒嗔說,他聽到了古怪的聲音,想讓你去分辨一下。”聞言,易微強撐着坐起身,在幾個孩童的攙扶下向着通風口走去。

通風口的大石旁,戒嗔和小虎子似乎又發生了龃龉,他們壓低聲音,幾乎是通過嘴型在激烈争吵着什麽。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姐姐本來就受了傷,這才剛剛睡下,你覺得因為這點兒事兒把她吵起來有必要嗎!”小虎子蹙着眉,臉上已然急出了汗。

“我認為有,你能不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活佛廟的布局,那池塘離此地甚遠,斷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這種聲音才是!”戒嗔也寸步不讓地疾口反駁。

“我可不像你,我沒當過叛徒,自是沒有機會出地牢去看那什麽勞什子布局!”小虎子恨恨地瞪了回去,似乎對戒嗔背叛友人一事依舊耿耿于懷。

“姐姐信你,我可不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誰知道你還揣着什麽壞心眼兒。”

戒嗔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面紅耳赤地垂下頭,雙拳緊緊攥着,卻是不再反駁。

兩人吵得激烈,全然沒有意識到易微已經蹲到了他們身邊。易微饒有興致地看着兩個少年人光張嘴不發聲,吵得有來有回,不由得笑出聲來:“這有啥好吵的,我聽聽不就是了。”

小虎子拉住了正準備俯下身的易微,氣憤道:“姐姐,你讓他自己說說,聽見了什麽聲音就這般咋咋呼呼的!”

戒嗔嗫嚅了片刻,從嘴裏又輕又緩的吐出了兩個字,易微的眼睛倏地睜大,不顧傷口的疼痛,緊緊将耳朵貼到了通風口之上。

那聲音如此遙遠,又如此明亮,攜着滿湖藕荷的清香,隽着濟南府輕柔的月光,帶着她念念不忘的笑意,從那細小的孔洞之中鋪天蓋地而來,讓易微昏沉的頭腦陡然清明。

那是……蛙鳴!

順着那蛙聲傳來的方向垂直向上,越過那用以僞裝的太湖石,直刺向陰影中蹲踞着的三人,正是尋人心切的柳七、程徹和沈忘。

“停雲,你确信易姑娘能分辨得出來嗎?”沈忘壓低聲音問道。

此時,柳七正在用一根短圓的木棒,輕輕刮奏木□□背上嶙峋的凸起,發出格外逼真的蛙鳴。

“我确信。”柳七用力點了點頭。

寒江知道,這是我最緊要的東西。

剩下的半句話,柳七并沒有說出口,程徹就急急火火的偏過頭來問道:“那怎麽這許久還沒有動靜啊!無憂,會不會不是這附近啊?”

沈忘搖頭,篤定道:“不會,你瞧這幾塊太湖石,擺放堆疊得毫無章法,明顯就是障眼之術,所以關押易姑娘的地方,一定就在這附近。”

“可萬一他們就是沒品位呢?”

柳七和沈忘都沒有回應程徹的疑問,因為他們聽到了更為重要的聲音。從那太湖石環繞之處,在那地底幽暗之所,竟真的有呼喊聲幽幽袅袅而來!

“我們在這裏——在這裏——”

沈忘感到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又猛地被另一雙蒼白冰涼的手握緊,就仿佛春日裏驟然綻放的雪絨花,在沈忘的心上狠狠撞了一下。

“是寒江!”柳七轉過頭望着他,眼中盈盈有光,沈忘的手哆嗦了一下,反手将柳七的手護在掌心。

四人之間聯系的橋梁終于搭建完成,可更為嚴峻的問題再次擺在了面前,而這次攔在四人中間是一道厚重的石門。

沈忘面色嚴峻,蹲下身輕輕叩擊,搖頭道:“這石門重逾千斤,哪怕是清晏你,也斷無破壞它的功力。”

“無憂,讓我試一試!”程徹急得滿臉是汗,死死盯着地面上烏龜殼般的石門。

“不行,若是發出了巨響,咱們此前的謀劃就全白費了。”沈忘再次阻止了程徹冒進的行為。

“那就殺出重圍,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你們放心,我就是豁出命去,也定然保你們無虞!這幫賊禿的老巢,老子今天就給他們屠了!”程徹的牙關緊咬,眼中已是一片赤紅。此刻若不是有他最為信服的沈忘坐鎮,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他大開殺戒。

“你能護得了我們,護得了易姑娘,那地牢裏的孩子們呢?你都護得了嗎!”沈忘言辭鑿鑿,絕不松口。從剛剛地牢中傳出來的呼喊聲分辨,這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怕是還有十數人之衆。而喊聲稚嫩嬌弱,明顯是孩童的聲線,這讓沈忘三人對白蓮教更加深惡痛絕。此時,他們的任務已經不僅僅是解救易微,更包括這些被荼毒的孩童。

聽他的語氣嚴厲,程徹也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和好兄弟争執,為了找易微,他急得生了滿口的燎泡,剛剛一着急碰破了一個,瞬時苦澀酸鹹的濃水就充溢了滿口,他無處傾吐,更是心焦難耐,萬般糾結之下,程徹的眼圈倒是紅了:“那怎麽辦,她都一整天沒吃飯了……”

沒有讓易微吃頓飽飯就被抓走,是程徹永遠繞不開的心結。沈忘轉頭,看着程徹被狹長的睫毛簇擁的,像白兔兒一樣通紅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只有一個辦法,置之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