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舜井燭影 (十六)

第99章 舜井燭影 (十六)

霍子謙直感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他緊咬着下唇,拼命挺直了脊梁,像旗杆一般直挺挺地矗立在牢房的地面上。此時, 那刺鼻的血腥味兒, 令人汗毛倒豎的暴虐場景,都已經被他抛諸腦後。他的心神早已經被柳七和易微給予的信任溢滿,再也容不下一絲一毫其他的事物。

此刻,別說是歷城縣衙諸人不敢傷他,就算是跟那幫惡貫滿盈的白蓮教衆一般, 将他大卸八塊,他也斷不會挪動一步!

心中感情激蕩,霍子謙還欲說些擲地有聲的話語,卻發覺身旁空落落的, 竟是只剩下一個方長庚, 易微、程徹和柳七早就護着沈忘向牢房外行去。他看着方長庚, 張了張嘴, 露出一個尴尬而羞赧的笑。

程徹将沈忘背在背上, 跟在柳七和易微身後走出了大牢。易微的眼淚已經憋回去了, 她知道現在柳七最需要的就是他們的支持與保護, 她沒有時間黯然神傷。可身後, 程徹如大型犬一般的嗚咽聲湧入耳膜,擾得她心神俱亂。

易微生怕柳七聽見, 不敢揚聲罵人,只得放慢腳步,和程徹并肩而行, 低聲斥道:“大狐貍還沒死呢,你哭什麽!”

程徹擡眸, 狹長如女孩兒的睫毛上汪着一簇簇的水珠,把易微看得呼吸一滞,她聽見程徹痛苦的喃喃聲:“無憂……怎麽這麽瘦了……”

易微一怔,也跟着向沈忘臉上望去。被血污覆蓋的俊俏面容,的确是比之初見時消瘦了不少,兩頰微微凹陷,入鬓的長眉緊蹙着,仿佛即使在昏迷中也難掩愁容。當日嬉笑怒罵的潇灑男子,何時變成了這般樣子?

易微心中暗暗罵了一句,道:“幹脆我去求舅舅,把大狐貍調回京城吧!這歷城縣衙的爛攤子,咱們不管了!”

行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在晦暗的夜色中,她的背影格外孤直蕭索:“我們為什麽要怕……”少女的聲音裏有着罕見的怒意,“該怕的是他們。無憂倒下了,就換我來,不戰不止,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易微和程徹對視了一眼,眸中皆是竦動敬畏,再多的言語亦是枉然,衆人沉默着趕路,直奔柳七的廂房。

* * *

柳七動作輕柔地用紗布蘸着溫水,細細地擦拭着沈忘臉上的血污,如同護理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易微和程徹肩并肩站着,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場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與他們二人相比,柳七并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不多時,沈忘的半邊臉就已經紮滿了銀針,讓人看着陡然心驚。

眼見柳七直起身子,開始用手帕擦拭自己臉上的汗水,程徹方才輕聲問道:“阿姊,無憂到底是怎麽了?”

柳七轉過身,目光犀利地向着門外一掃,易微會意,趕緊回身掩好了門。

“這是慢性中毒導致的神昏之兆。”

“中毒!”易微壓低聲音驚呼道:“大狐貍天天和我們在一起,為什麽偏偏他會慢性中毒啊!”

“要給一個人下毒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如果是多個人有意為之就更難防備。無論是入口之物還是熏香爐火,甚至是擦拭用的汗巾,貼身的衣物,床單布幔皆可下毒。日日累積,夜夜積攢,直至今日。千裏之堤,蟻穴遍布,只待輕輕一推,便會轟然倒塌。”

易微敏銳地發現了柳七的言中之意:“柳姐姐,那大狐貍究竟中得是什麽毒?還有,究竟是什麽讓他體內緩慢積攢的毒素爆發的呢?”

柳七垂眸看向沈忘,面上的肌膚因為用力而繃得緊緊的:“如果我沒有猜錯,沈兄所中之毒應該是由雷公藤萃取的毒液,這種毒液無色無味,如果是按照劑量服用并不會對人體産生傷害,但如果長期超量使用,毒素在身體內積郁,人就會有暈眩,惡心,乏力的情況出現。而若想讓毒素瞬時爆發,只消短時間內大量攝入毒液,尤其是雷公藤皮上的毒液即可。”

“也就是說,柳姐姐你認為,大狐貍今天倒在地牢之中,和頭上的創口無關,而是因為短時間內攝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

“沒錯。”柳七鄭重點頭道。

聞言,易微眸光一動,低頭思忖起來。

程徹倒是不在意究竟是誰下的毒,疾口問道:“阿姊,那無憂什麽時候能醒啊!”

“以我的能力,目前只能盡力将他體內的毒素排洩出去,但究竟何時能醒……”柳七的聲音微微發顫,“要看沈兄自己的意志力。”

程徹無聲地張了張嘴,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他早就把沈忘的性命至于自己的性命之前,此時他的異姓兄弟無聲的躺在床榻上,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簡直就如同一道天雷直劈下來,令他徹底慌了神。

此時,易微口中卻喃喃道:“你們看是不是這樣,大狐貍一定是想從汪師爺口中問出些什麽,所以才沒有通知任何人便決定夜審。而在夜審過程中,卻攝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導致他昏倒在牢中。而有人卻借此機會,僞造了大狐貍頭上的傷口,讓我們誤認為是手持石塊的魯盡忠攻擊了汪師爺和大狐貍,再自戕而死。這樣的話,大狐貍倒了,兩個重要的人證死了,這個案子也就能不了了之了。”

“定是這樣沒錯!”程徹恍然大悟,失口喊了出來。

“又或者,連夜審汪師爺都是一場騙局呢?”柳七思忖道。

易微一拍大腿道:“的确也有這個可能。”

程徹看看易微,又看看柳七,詢問道:“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首先,我們應該用盡一切辦法,讓大狐貍趕緊醒過來。霍子謙的功名倚仗不了多久,畢竟歷城縣衙的主人是大狐貍,只有他醒了,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地拿人。其次,在等待大狐貍清醒的過程中,我們要盡可能搜集證據,找到這幫幕後之人真正想要隐藏的東西。先是蔣大人、蔣小姐,再是大狐貍、魯盡忠、汪師爺,他們究竟在掩藏什麽,不惜血染歷城縣衙?只有掌握了證據,才能做到一擊即潰。”

柳七贊許地點了點頭,不知何時起,那只古靈精怪的小狐貍已然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女推官,頗有沈忘之風。然而,心頭湧起的濃重陰影将剛剛浮上唇邊的笑意凝滞住,柳七沉聲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這段時間內,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保證自身的安全。這局棋,我們一個子都不能再少了。”

三人商議一番,決定分頭行動,由程徹負責暫時看守昏迷不醒的沈忘,柳七負責前往大牢中勘驗魯盡忠與汪師爺的屍體,而身負功名的霍子謙則和易微一起,對縣衙中相關的人員逐一盤問,做好筆錄。

雖然程徹對自己只能困囿于房中十分遺憾,但是他也深知能徹底保證沈忘安全的人唯他而已,因此也只得同意了柳七與易微拟定的計劃,目送着二人走出了房間。

待柳七重回兇案現場之時,霍子謙和方長庚正面對面站着,霍子謙的脊背已經沒有初時那麽挺直了,相反他微拗着身子十分別扭地貼牆站着,似乎是極是害怕被地面上的血跡沾染。而方長庚的表情就自然得多,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同霍子謙說着話,緩解這位書生的緊張感。

“我本以為今日能順順利利過去,孰料還是出了事情。”霍子謙頗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視線躲避着地上的兩具屍體。

“聽霍賢弟的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是江西吉安人,機緣巧合才随沈縣令一道來的濟南府。”

“哦?”方長庚又是好奇又是感慨,“我聽說沈大人是桐鄉人,有緣千裏來相會,這倒是一段緣分。”

霍子謙緩緩搖了搖頭,蒼白的面皮上現出罕見的肅重之色:“方捕頭,沈縣令于我,不僅僅是緣分,更是恩義。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只要沈縣令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

“效死身畔……”方長庚頗為敬佩,不由喃喃重複着。

剛行至牢門口的柳七聞聽此言,不由得止住腳步,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沒有料到,平日裏低調溫和的霍子謙竟還有這番決心,她生怕自己無意中聽到霍子謙的肺腑之言會令他尴尬,便刻意輕咳了兩聲,待二人止住談話,方才現身。

“方捕頭,霍兄。”柳七恭敬拱手。霍子謙面皮兒騰地紅了,見柳七面色無異,方才掩飾道:“柳……柳姑娘,方才我和方捕頭寸步未離,沒有讓任何人破壞現場。”

方長庚也微笑道:“霍賢弟極是認真負責,連眸子都不曾轉一下,我留在這兒倒是多餘了。”他嘆了口氣,又道:“若是歷城縣衙中人人都能跟霍賢弟這般,斷不會出現今日的事端。”

“所幸有二位仁兄相幫,不致令幕後歹人得了勢。我這便勘驗屍身,看看能否找到新的證據。方捕頭,律法有雲,仵作勘驗須有官吏在側,事急從權,還請你随我一同驗屍。”

方長庚聞言,點頭道:“義不容辭。”

“霍兄,你身負功名,在沈兄昏迷期間,可随寒江一同代為盤問衙署衆人,還原事情全貌。”

霍子謙一愣,有食指指着自己,瞠目道:“我可以和易姑娘一起,代行推官之職!?”

柳七和方長庚對望了一眼,皆默契地點了點頭。

見二人沒有異議,霍子謙幾乎是撲出了牢房,直奔門外而去,帶起的疾風差點兒把一邊兒的牢頭帶倒:“定不辱使命!”霍子謙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