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舜井燭影 (十五)
第98章 舜井燭影 (十五)
雖說今夜打了個大勝仗, 汪師爺也被關押在牢獄之中,可柳七的心中卻始終惴惴不安,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 最終還是坐起身, 将放在案幾一角的木蛙拿起來,握在手中。
感受着木蛙背上如同小山巒一般連綿起伏的棱角,柳七緩緩吐出一口氣。這只木蛙所用的木料是黃楊木,紋理通達,色彩細膩, 而木蛙經過長時間的把玩,更是透出一股玉石般的溫潤之感,在月光的照耀下,靜若琉璃, 栩栩如生, 仿佛被賦予了全新的生命。
柳七看着掌心上的木蛙, 良久, 一抹淺淡的笑意從眼角眉梢溢了出來, 逐漸漫上了白皙的雙頰, 讓冰雕玉砌般的少女也增添了些許人間的溫度。
正在這時, 一陣急促地敲門聲響了起來, 在寂靜的夜色下,顯得分外讓人揪心。
“柳仵作!您快來看看吧, 沈大人……沈大人出事了!”
柳七眸光一顫,手中的木蛙應聲而落,順着床沿滾到了瓷枕旁, 兩物相擊,放出清脆铿锵的鳴響。柳七披衣而起, 連鞋子都沒有穿好,就急忙打開了房門,門口正站着一名燕隋手下略有些面生的衙役。這些衙役每天都跟在燕隋屁股後面狐假虎威,是以與柳七等人并不熟識。
只見那衙役滿臉惶急之色,只看了柳七一眼便慌忙移開了視線。那平日裏端方肅重的女仵作,此時竟是連衣衫都沒有整饬好就沖将出來,在月光的照耀下,脖頸上大片雪白的肌膚刺得人眼睛生疼。
“快,前面帶路!”
不待衙役有所反應,柳七就當先小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問道:“沈大人怎麽了?”
“沈大人說是要夜審汪師爺,不知怎麽的,就滿臉是血躺在牢裏了,燕捕頭命我抓緊喊您去看看。”衙役緊跟在後,大聲解釋道。
聞言,柳七一個側身,穿過奎光門直奔大牢而去。她的身後,數人的腳步聲紛至沓來,步伐紛亂,顯然心中急切非常。柳七不需回頭,便已從腳步聲中分辨出諸人的身份。有圾拉着靴子跑得跌跌撞撞的易微,有疾步如風幾乎聽不見腳步聲的程徹,有腳步虛浮氣喘如牛的霍子謙,衆人在牢門口打了個照面,皆是面色慘白,發絲散亂,顯然都是剛從睡夢中驚醒。
“大狐貍究竟怎麽了!”易微急吼吼地嚷道,一邊不斷推着走在前面的霍子謙,埋怨他走得慢。
“小人們也不知道,只是看見大人……大人倒在牢裏。”
“你說清楚!什麽叫倒在牢裏了!”程徹聞言須發皆豎,一探手就揪住了那名小吏的脖領,直接提了起來。
然而,已經不需要更進一步的回答了,濃重的血腥味和着刺鼻的潮氣鑽進了衆人的鼻腔,月光從牢房牆壁上方的氣窗中投射進來,将最深處一間牢房內的情形照得一覽無餘。
燕隋正蹲踞在地,束手無策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身後站着抖如篩糠的牢頭。牢房的地面上躺着三個人影,一個是之前被程徹踢暈過去的汪師爺,此時他的臉如同開了绛彩鋪子,鮮紅的血,白色的漿,脫出眼眶的暗棕色瞳仁混雜在一起,望之觸目驚心,顯然是死透了。
就在汪師爺的身畔,魯盡忠仰面躺在地上,他的眼睛不甘地大睜着,原本渾圓白淨的額頭凹陷下去,看上去似乎是撞擊牢房牆面所致,讓他俊俏的面龐莫名詭異駭人。他的手中握着一塊沾滿血污的石塊,顯然就是殺害汪師爺的兇器。
而在二人的正下方,也就是牢門處的地面上,沈忘側躺着,發髻散亂,濃黑的發絲撲散了一地,将将遮住他的側臉。順着他的發絲,瑩亮的血珠凝聚而下,在他趴伏的地面上彙成一灘暗紅色的血窪。
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心跳驟然止息,時間變得異常緩慢,慢到能聽見自己渾身的血液流淌的聲音。柳七撲了過去,輕輕撥開覆在沈忘臉上的長發,用顫抖的指尖試探他的鼻息。溫熱的氣體緩緩包裹了柳七的指尖,讓她心頭一松,眼眶也跟着熱了起來。她又慌忙去探沈忘的脈搏,脈象沉滑纖細,似乎稍不注意便會消散一般。
這是神昏之象,邪阻清竅,神明被蒙,只怕短時間內難以清醒。柳七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然而既是如此,她的唇角還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阿姊……”程徹嘶啞的聲音在柳七的身後響起,“無憂……無憂活着嗎?”
柳七說不出話來,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雙手用力,從自己的衣擺上撕下一條雪白的布條,在沈忘的頭上緊緊纏了幾道。
牢房裏頓時響起一陣大喘氣的聲音和易微吸鼻子的抽噎。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至,原來是方長庚趕到了。
“沈大人!”方長庚前腳剛剛将魯盡忠的娘親送回,後腳便知曉了縣衙中的噩耗,他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血腥的慘狀,緩了半晌方才建議道:“柳仵作,我們是否可以先将沈大人搬回房中醫治?此處實在是污穢,只怕對沈大人的病情沒有好處。”
柳七站起身,垂頭看着沈忘慘白如金紙的面龐,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湧上心頭。
沈忘頭上的傷口看着駭人,實則只是皮外傷,多出了些血,并不致命,也不會導致這般深度的昏迷。柳七想起之前,她早已察覺出沈忘身體有異,但在沈忘的推三阻四下始終沒有辦法查看他的病情。她與沈忘朝夕相處這麽久,沈忘的身體雖不能說同程徹一般是鐵打得肉鋼鍛得骨,也可以說是中規中矩,不該一日差過一日。更為巧合的是,沈忘昏迷之時,案子中至關重要的人證全死了,那就只能說明一點——這一切都是人為謀劃所致。
沈忘絕不能再自己呆着了……
“把沈縣令擡到我房中去。”柳七冷冷命令道,她掃視着被血跡浸透的牢房地面,對方長庚道:“方捕頭,我乃沈縣令親點的仵作,在我确認沈縣令病情的過程中,絕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入兇案現場,只有在經我驗屍之後,方可将二者屍體擡入斂房。”
聞言,方長庚還沒來得及說話,燕隋卻怒聲諷道:“這歷城縣衙何曾由一個賤籍仵作管制了?你那張漂亮臉蛋兒在沈大人那兒管用,在燕某人這兒不管用!”
“你有種再說一遍!”程徹和易微異口同聲地吼道,二人皆氣得漲紅了臉,簡直比罵在他們自己身上還要難受千倍萬倍。
雙方的沖突一觸即發,一方是初來乍到,根基不穩的柳七等人,因着沈忘的突然昏迷,而群龍無首,方寸大亂;另一方則是以燕隋為首的歷城縣衙諸人,他們盤根錯節,相互依仗,沈忘一病,更是肆無忌憚,無所顧慮。方長庚連忙擋到雙方之間,面朝着燕隋,而後背卻留給了柳七等人,顯然是對柳七一方更為信任:“沈大人突然出事,我們更應該同氣連枝,怎能自己先亂了陣腳!”
燕隋嗤笑道:“方長庚,你倒是會裝好人,你一小小的快班頭役,有什麽資格管我如何行事!我看你是當哈巴狗兒當久了,連人話也不會說了!”
“《大明律——刑律》有言!”被衆人擋在身後的柳七突然朗聲開口,她排衆而出,面無懼色地仰頭看着人高馬大的燕隋,雙目灼灼有光:“凡獄卒以金刃、及他物可以自殺、及解脫枷鎖之具而與囚者、杖一百。因而致囚在逃、及自傷、或傷人者,并杖六十,徒一年。若囚自殺者,杖八十,徒兩年。致囚反獄及殺人者,絞!”
“我柳七是賤籍,沒錯;方捕頭官銜低于你,也沒錯。那我就請問三班總頭役燕隋燕捕頭,魯盡忠手中的石頭是哪兒來的?他又是如何在層層管制之下,先取得兇器,再殺人,最後自戕,從容不迫,無一人察覺的呢!沈大人說要夜審,你們又是如何保護他的安全的呢!”
“身為仵作,驗屍乃是天職。燕捕頭你自己失職在先,現在又想不允我行天職之事,我倒想問問,你這般倒行逆施,《大明律》允不允!”
柳七字字千鈞,铿锵有如金石之聲,直說得燕隋瞠目結舌。
他本以為,這名叫柳七的仵作無非是那登徒子縣令留在身邊的花瓶,安了個仵作的名字,也不過是為了便宜行事。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冷冷冰冰,倒不像是個難對付的。可今日一見,這衆人之中,竟是她成了主心骨。
方長庚亦是對柳七刮目相看,一名賤籍女子,無論是膽識還是魄力,都壓了燕隋一頭,倒是讓這位在歷城縣衙橫着走的總捕頭吃了一回癟。他正自贊嘆,卻聽柳七命令道:“方捕頭,我代沈大人命令你,在我回來之前,若有任何人膽敢觸碰屍體,破壞現場,從重治罪!”
“是!”方長庚趕忙大聲應道。
“霍子謙,你留在這兒,在我回來之前,一步都不準離開。”
霍子謙一怔,一股灼熱的暖流從丹田上湧,直沖天靈蓋,讓他整個人激動得面皮兒發漲,用盡平生最大的氣力喊道:“定不辱使命!”
易微瞬間便明白了柳七的意思,她冷冷地看着面色蒼白的燕隋,唇角微揚,朗聲譏諷道:“燕大捕頭,你可要小心了,這位霍少俠可是有功名的人,不是賤籍,一根汗毛都傷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