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VIP (1)

煙光搖缥瓦。望晴檐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绡裙,自驚腰衩。

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可惜東風,将恨與、閑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史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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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富貴名流的宴會大抵的流程和噱頭其實都差不多。

遠遠看着大廳中央行禮拜壽的傅家人,想不到傅明媚那樣一個江南春景似的溫婉女子,在須發皆白的傅老爺子面前,竟也有撒嬌讨巧的一面。

“在想什麽?”身旁矗立的人對她的神游很有些不滿,巴不得出聲打斷她的恍惚。

“唔?”嘴角的笑意尚且還不及放下,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場壽筵,竟讓她有些似曾相識的感慨,看看眼前這張線條肅冷的臉孔,也有了閑談的心情,“想起外公……還有家人,好像很久沒有見到了。”

語氣裏的悵然極淡,如果不是一直留心的話,很難發現。

褚未染抿了抿唇角,修長手指間猩紅的酒液蕩了蕩,“從沒聽你說過。”擡眼,看看那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眼神不經意的軟了軟,“想家了?”

她輕輕聳了聳肩,瞥一眼旁邊,似乎越來越習慣這樣的動作了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輕松和諧的氣氛終結于款步而來的熟面孔,沒辦法,這樣以結交攀談為主的場合,總免不了新知與故交的深切交流。

褚未染與來人簡單的交談幾句,确認無法推卻,只得轉過身略帶歉意的看她一眼,語氣溫柔,“剛剛不是說餓了?先去那邊找些東西吃,我等下過去找你,嗯?”

沈醉乖巧的點頭,看向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好,我先過去一下,你們聊。”

立刻有人調侃他們之間的郎情妾意,褚未染一徑輕笑,她自然也是笑而不語,在衆人一疊聲的暧昧中娉婷離開。

傅家的宴會中西合璧,賀壽的禮節全部按傳統中式禮儀,跪拜唱諾面面俱到。餐點部分卻是西式冷餐會的安排,長長一排條桌,雪白的桌布直垂到桌角,配上锃亮的西式自助餐具,氣派而奢華。

條桌邊是精心布置的休息區,亦有精心裝扮的女士矜持微笑,三三兩兩的聚起來輕聲交談。這樣的場合,男人有他們需要關注的圈子,女人同樣也有。

沈醉托着餐盤低頭挑選。依照以往的經驗,這樣的宴會通常吃不到多少可口的東西,所以來這兒之前,他們特意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下午茶,卻也不是太餓。

慢悠悠的東挑西選一陣,手中的戰利品仍是乏善可陳。撇了撇唇,她打算放棄繼續這趟缺乏饑餓感的捕食行動,果然還是有人搶食才吃得香。

尚未來得及轉身,背後突然響起一道涼膩膩的女聲,帶着不敢置信的驚疑:“沈醉?”

果然世上的許多事,躲是躲不過的。她在心底揚起極輕的嘆息,剛剛還在嘆息此處熟人不多,連可以湊在一起攀談幾句的對象都沒有,這會兒就冒出個喊着她名字的熟人,看來有些話還是不能說得太滿,哪怕在心裏想,也是不能夠的。

挂上得體的笑容,她完美轉身,對住面前神色變幻不定的女士淡淡颔首。

原來還是熟人呢!

面前的女子身段妩媚氣質出衆,縱使美豔的面孔此刻稍有扭曲,也絲毫不會影響旁人對她的判斷——不折不扣的美人一位。

美人對自身的形象總有着超常的敏感,不過幾秒鐘的失控,驚疑的表情已經被完美的笑容替代,莞爾一笑間,盡是典雅秀麗的淑女風範。只是,既是美人就難免被嬌寵,那樣的笑容配合了居高臨下的倨傲,出口卻是濃濃的指責,

“你忘了曾經答應過我的事麽?”

突然加諸的指責,沈醉的反應出人意料的淡定。和緩的一笑,只零星擺了三兩塊小點的餐盤仍穩穩的端在手裏,恬淡的回答顯得耐心十足,“貌似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不算少,請問你說的哪一件?”

磅礴而出的怒火沒能點燃對手同樣的回應,總是讓人心頭憤懑的事情。

人人輕聲低語的宴會場合,偶爾的高聲已是不雅,林奕岚即使有再多的不滿也要努力壓制。

“你說過不會踏足山城半步!如今又算什麽?”美人的修養總算不錯,保持了溫婉娴淑的笑容,可惜幾根染了丹蔻的芊芊玉指,已經快要戳到她的鼻尖。

“唔——”水亮的雙眸掃過面前的猩紅,稍稍皺眉。腳下錯開一步,避開礙眼的紅豔,墨黑瞳仁縮一縮,彎彎唇,“很明顯,我食言了。”

如此而已。

平穩的語氣,閃避的退讓,惹來更大的怒火。

那只被握在青蔥玉指間的酒杯緊張的搖晃,仿佛失去理智的野獸,妄想掙脫束縛自由的桎梏。

沈醉小心的微微側身,遠離可能被波及的範圍。這樣的場合被淋一身的紅酒,可不是淑女應得的待遇。

野獸很快收斂了脾氣,美女也重新變回淑女。

林奕岚娴雅的舉杯,與經過的熟人相互致意。眼角餘光掃過沉靜不語的沈醉,淡淡輕諷,“沈醉,你想出爾反爾?還是知道阿铳對你念念不忘,妄想死灰複燃?”

冷冷逼問,一如當年。

不經意的一句戲言,似乎勾起了沈醉深埋心底的回憶,刻意的忘記,此時卻被輕易的憶起,原來,她自以為是的遺忘,如此自欺欺人。

不過——

沈醉哂然。她畢竟不是過去的沈醉,時過境遷,誰都不再是當年模樣,難道她還期待能夠昨日重現?

嘆息着放下手中無緣的食物,沈醉低頭撫了撫裙擺,“林小姐,請恕我年少輕狂,随口應了那一句,你別當真。再者……” 粉紅的唇瓣彎了又彎,“我當時也不過口頭應諾,并沒有簽字立約,何況,類似這種單方面強調一方權利而弱化義務的條款,當屬無效合同,林小姐又憑什麽指責我的出爾反爾?”

林奕岚咬牙切齒,“你說過不會再找阿铳!”狠戾的威脅即使由美人來做也難免猙獰,優雅的儀态盡失,卻仍不忘警告,“不要以為你還有機可乘!”

她的眼底突然間笑意宛然。

人生真是一場灑滿狗血的大戲,有趣得緊!在她尚未做好準備面對一切的時候,卻被這個女人挑起了脾氣,原本打算隐忍的心情,早被抛開。

她勾勾唇,笑容端莊,“祖國山河多秀麗,為了一句年少時的玩笑放棄這錦繡滿地,豈不可惜?” 停了停,她微微擡手,搶在對方開口前繼續,“何況,誰說我來山城是為了找他?”

“我不管你為何而來,總之我不會給你死灰複燃的機會!”陰狠的警告重新在耳邊響起,縱然努力克制,仍是那個盛氣淩人的林家大小姐。

“呵,林小姐的自負一如當年。” 可惜,她再不會乖乖按照她的腳本來。

當年的沈醉,以為他的姐姐,自然也是她的姐姐。那聲親昵歡快的“林姐姐”,很快被對方的冷淡和直白澆熄,變成死灰。

說什麽念念不忘?這麽多年,沒有刻意切斷聯系的兩個人,為什麽沒有再見面?交通如此便利,通訊如此發達,并沒有人禁锢他們的自由,卻始終未曾再見,不過是,不想見。

沒有不存在風險的選擇,選了,就要承擔後果,後悔,卻是沒有必要。

死灰,又豈能複燃?

失了耐性的沈醉,懶得再應付旁人的頤指氣使,此刻,只有他才能給她安心。

四下顧盼那道熟悉的身影,很快,在紛擾熙攘的人群中,那個卓然俊逸的背影躍入眼簾。或許是心有靈犀,他恰好在此刻回頭遙望,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彙,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側身繼續與旁邊人的談話。

沈醉稍稍愕然。沒有只言片語,滿心的煩躁和不安卻一下子沉澱下去,那道笑容像悶熱的夏季突來的一陣清涼,在這番喧鬧嘈雜當中,彌足珍貴。站在枯燥的宴會裏,倦怠的她又重新生出一股力量。

轉回身,重新端起一直沒機會入口的餐盤,換上坦然的笑容,低頭向食物進攻。

周圍仍是人影寥落。林奕岚剛剛被她的不合作深深打擊,努力維持了優雅的姿态,冷冷看她,言語間的刻薄已經毫不掩飾,“不要以為穿上水晶鞋就是公主,你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林家當家主母,我勸你還是不要妄想了。”

挖掉一塊小小的提拉米蘇,優雅的送入口中,仔細體會融在舌尖的香濃,沈醉這才把笑容緩緩綻開,“林姐姐,公主不需要水晶鞋來彰顯身份,灰姑娘才需要。”

她不是灰姑娘,也不需要王子。

“怎麽還在吃?”

溫和的聲調夾着淡淡的笑意,褚未染不知何時繞到了她的背後,正笑微微的撫上她的雙肩,恨鐵不成鋼的戲谑,“也不怕吃成個小豬……”

“咳——”沈醉被他突然的碰觸驚得抖一抖,輕拍胸口。萬幸她吃東西的速度不快,不然,被這麽一吓,還真難保會出什麽意外。

“事情談完了?”她下意識扭頭去看他剛才的位置,那裏的人群早已換過一撥,沒了稍早的面孔。

“嗯。”他淡淡點頭,伸手接過一片貧瘠的餐盤,幫她解決剩下的戰利品。

這種場合的話題一向貧乏,除了拉關系就是換屆選舉,實在讓人厭煩。不經意望見她的注視,忽然生出了渴望,再不能勉強自己,便急匆匆的趕來。此刻只是站在她的身邊,已經感覺滿身的燥意漸漸遠離,這樣的感覺,很陌生。

“阿染?”既驚且喜的呼喚,出自被冷落多時的林奕岚之口,帶着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再續前緣的渴望。

大約是真的渴盼,一直保持着優雅矜持的林美人話音未落,雪色長裙已經雀躍着朝褚未染翩跹而來。沈醉和褚未染同時愣愕,一個驚訝,一個遲疑,可憐褚未染手裏還端着餐盤,舉着餐叉,竟是沒能躲開飛撲來的窈窕倩影。

軟玉在懷,溫香在側,褚未染的尴尬之色溢于言表,全無他鄉遇故知的喜悅。

沈醉這時已經退到一個合宜的距離,嘴角似笑非笑的吊起,遠遠看着。林美人的歡喜,褚未染的淡漠,盡收眼底,漆黑的眼珠微微眯一眯,唇角狠狠揚起——

真是個熟人重逢的季節啊……

作者有話要說:長評送分啊送分~~

ps.文案将不定期更新“片斷欣賞”,并按順序編號。

另,修改了“标題”和“內容提要”,增加些劇透,免得有親誤會這是篇古代文……

至于效果如何,大家可以提意見,唔,請踴躍的提吧!

28 【上林杯】

芳草灞陵春岸,

柳煙深,滿樓弦管,

一曲離聲腸寸斷。

今日送君千萬,

紅镂玉盤金镂盞。

須勸,珍重意,莫辭滿。

——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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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宴會中離開,已是月朗星稀的時候。

褚未染開車依然灑脫利落,窄小的彎道被他迅速甩在車後,當然,也順便甩開那道模糊的身影。

車廂裏的氣氛稍微有點沉悶,沒辦法,被并不想遇見的熟人強迫着撫今追昔,換了誰的心情也不會太愉悅。

作為能言善道的律師和頗具幽默感的女士,沈醉向來受不了大段的時間留白,尤其是身處狹窄空間,并且情緒算不得太好的情形下。單調的轟鳴聲和輪胎的摩擦聲,很容易讓灰色的情緒一黑到底。

随手打開音響,平日聽着還不錯的音樂突然間變了味,竟是一無是處。悠揚變成了浮躁,歡快變成了嘈雜,就是文雅細致的歌詞,也被嫌棄為刻意造作。

只好埋頭在儲物格裏仔細翻找,碟片散落滿膝,仍是未能找出有欲望一聽為快的那一張。

她到今日才知,兩人的欣賞情趣相差千裏,竟是難有重合的機會。氣悶的甩開手,靠回到椅背裏慢慢喘氣。

“試試這個。”一直專注開車的人心思二用,從前擋風一疊出入證件地下擇出張碟子,遞過來。她重新挑開眼皮,瞥一眼封面,質疑的眼神一晃,一言不發的接過,将碟片送進機器。

很快,流水般的琴曲在沉悶的空間裏輕緩飄蕩,不帶任何技巧的修飾,卻成功的令倦怠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

到車子進了市區,她已經恢複了部分的心情,順帶也恢複了蠢蠢欲動的好奇。忽略掉林奕岚與她之前不算愉快的對話,林家小姐與褚未染之間的舊事,還是值得一八的。

“林小姐是你的舊識?” 抛開困擾的過往,女人的好奇心可以戰勝任何灰暗。

除了淡漠的一聲冷哼,沒有任何回應。哪怕緊盯着他的臉,沈醉也沒有找到一點能窺破他內心的表情,作為一名得道的政客,褚未染有足夠強大的功力掩藏他的情緒,只要他想,就是她也無能為力。

“你們……呃,怎麽說的來着?是有過深、刻、交流的舊識?”林奕岚在宴會上表現出的急切,充分印證了這一點,雖然他半個字也沒有承認。

以沈醉和林奕岚之間不太愉快的接觸和算不上深入的了解,賢良淑德的林大小姐斷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扯謊,畢竟,人家是有才有貌有家世的千金小姐,盡管這所謂的光環在褚未染面前淡然無光。

褚未染扯扯嘴角,對此類問題堅決無視。這是沈醉意料之中的反映,也不覺得失望,何況,這麽短的距離,她很确定他眼角那幾下抽搐,絕對是貨真價實的。

呵呵,想不到莊重矜雅的林美人,有這樣的本事!

“怎麽不說話?”她巧笑,杏眼彎彎,水波蕩漾,“又一筆桃花債呀?想不到褚副市長不單老謀深算,女人緣也很不錯呢!”

褚未染的眼角又是一跳,用力壓下扶額嘆息的欲望,索性沉默是金。

沈醉并不想放棄,只不過忽然的一個大幅度扭轉,車廂狠狠的左擺右蕩起來,瞬間的失衡把尚未出口的盤問一股腦兒的甩了出去,她只來得及緊緊把住頭頂的扶手,狠狠喘氣。

季節更替是自然規律使然,職場官場的新老交替同樣半點不由人。

秋高氣爽的時節,換屆選舉塵埃落定。褚未染以黑馬之資,成為山城最年輕也是本地工作時間最短的市委書記。

雖然尚未走馬上任,許多事情已經蓄勢待發,按部就班的準備起來。比如,那個收效不錯的輪調計劃。

做副市長的時候,他的職權範圍只在公檢法,輪調的幹部自然也是系統內部。

不過,這個引人矚目的方案帶給基層部門和整個系統的震動和影響,卻絕不僅僅局限在單個系統。早在換屆選舉之前,上級領導已經對此方案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很是重視,特意囑咐他們好好總結經驗,預備着将來在更大的範圍內推廣。

這樣的好機會褚未染又怎會浪費?自然要趁着接任書記的機會,将其推到更廣,也順便,把既定的計劃小心融入,于神不知鬼不覺的滲透中,将對手擺在砧板上,趕入死胡同。

最後名單敲定之前,褚未染他們已經夜以繼日的連軸兒轉了N天。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事任命雖未正式發出,已有許多嗅覺靈敏的人得了消息,少不了要當面表示一番。

于是乎,褚未染那間原本還算寬敞的公寓立時變得擁擠不堪,每到休息時間必定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為了躲避麻煩,侯任的褚書記幹脆帶着關秘書和秦副隊長,唔,馬上就該叫秦副局長了,鳥摸悄兒的轉移了陣地,直接在沈醉的公寓裏安營紮寨了。不過凡事都有兩面性,他們滿意了,總還有人是不滿的。

眼看着他們占了她的客廳,搶了她的沙發,奪了她的電腦,俨然把這兒當成了第三間辦公室,沈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已經連續幾天下了班只能窩在房間裏對月無言,還要忍受無處不在的煙草熏擾,她當然要抗議,而且是嚴正抗議!可惜,沒人把她的抗議當回事兒,雖然他們減少了吸煙的頻率,可面對滿屋的煙霧缭繞,“減少”兩個字顯得多麽的蒼白無力!

眼看毫無客人自覺的關秘書和秦師兄只顧低聲讨論一個又一個的人名,對她的反抗充耳不聞,沈醉忍不住丢個白眼過去,秦師兄這麽個大煙囪,平日裏表現得倒還好,近來似乎遇到了什麽阻滞,煙瘾嚴重爆棚,連累她關着門都躲不開那似有還無的尼古丁。

三個人裏唯有褚未染勉強給了點反映,不過也只是随意擡頭那麽一瞥,根本沒打算接她的碴兒。

沈醉嘆氣再嘆氣,以前也不是沒跟他們商讨過事情,卻是沒發現他們這麽大的煙瘾,尤其褚未染,她原以為他是不抽煙的。

“不是不抽,只是抽得少而已。”

褚未染舒展一下手臂,站起身,去把已經開啓的窗戶開得更大些,略帶着歉意看向她,“這次動作事關重大,時間也緊迫,還請多擔待些。”

看一眼仍埋頭的兩人,再看看面前這人眼下淡淡的青影,她還能怎樣?想也知道,這次輪調牽扯更多,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前功盡棄,這麽關鍵的時候,也只好把嘆息收起來,默默上前拿了空的水杯加滿。

褚未染斜着身體靠在窗邊,劍眉輕挑,笑紋慢慢蕩開。在自己的地盤,他通常是不戴眼鏡的,沒了鏡片的遮擋,那雙湛若星辰的眼底,蘊着無邊的沉霭醇和,緩緩的跟上那抹細致的倩影。

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斷,沈醉纖細的背頸沐浴在午後的陽光裏,細軟的發散落在耳側,暈出淡淡的光澤,顯得溫暖柔和。

腳随心動,再次停駐時,他已經倚在廚房的門邊,目光随着她的動作輕緩移動。沈醉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不過并沒有回頭,仍是低頭忙碌。

褚未染看着,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問她,“小醉,最近是不是太閑了?”

“嗯?”忙碌的動作頓了頓,很快又繼續,她微微點頭,“是不怎麽忙。”她這樣的背景和職位,就是想忙,恐怕也忙不起來。

“那就回來吧。”,他的臉上只有平靜,好像他們只是說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沒有一絲的波動。

“回來?去哪裏?”她也是頭都未擡的問,一派恬淡。也是,本來也沒打算在新城做多久,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出乎她的意料。

“唔,當然是這裏。”褚未染輕笑,轉頭看着客廳,笑容中滑過幾許淩厲,“若這次的計劃實施下去,也差不多是我們該收網的時候了。”轉過身,靜靜的看向她,“接下來的事情,需要你的幫忙。”

他耐着性子,小心與對手周旋,時間久了,他們終于放松警惕。小心隐藏的尾巴一旦露出來,哪裏還能毫發無損的收回去?

也怪他們的貪念太重,不過半年而已,已經耐不住寂寞。若他們肯就此放開手,不再變本加厲,那些藏起來的污穢他或許沒那麽大興趣翻出來。可惜,習慣了那麽容易的斂財之道,又怎麽肯守着金山讨飯吃?

既然有人貪心不足,偏要趕在風口浪尖上挑釁他的決心,那就不要怪他趕盡殺絕。

沈醉擡起頭,冷冽的語氣,凜然的神情,此刻的褚未染全身蕩滿勢在必得的強悍,墨黑的雙眼定定望着她,眸底厚重的色彩牢牢将她兜住。

突然覺得身體有些燥熱,一直壓抑的熱情奮勇而出,“終于要出手了?”一直以來的隐忍和克制,總算到了盤點清算的時候,血液裏的不安定因子開始躍躍欲試。

他正了正身體,微微一笑,眼底閃過篤定與自信,“是啊,所以要麻煩沈律師拿出專業水準,可不要放跑一個漏網之魚!”

“當然!”同樣是篤定的一笑,黑眸紅唇閃耀出獨一無二的美麗,“既然敢作,就要敢當。當初伸手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此刻承擔的後果。沒人能在肆意妄為之後,還妄想全身而退,那些人,必須付出代價!”

竈上的火苗熱烈飽滿,水壺咕嘟咕嘟冒着歡快的氣泡。多麽直接的反應,熱量積攢到臨界的程度,迅速的膨脹爆裂,毫不扭捏。

一高一矮的兩道修長身影,在暖意薰然的小小廚房,相對而立,默契一笑——

“如此,甚好。”

作者有話要說:上林春(慢)

帽落宮花,衣惹禦香,鳳辇晚來初過。鶴降诏飛,龍擎燭戲,端門萬枝燈火。滿城車馬,對明月、有誰閑坐。任狂游,更許傍禁街,不局金鎖。玉樓人、暗中擲果。珍簾下、笑著春衫袅娜。素蛾繞釵,輕蟬撲鬓,垂垂柳絲梅朵。夜闌飲散,但贏得、翠翹雙亸。醉歸來,又重向、曉窗梳裹。

——晁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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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新城并不麻煩,但也要有始有終。呂律師的産假即将結束,沈醉這幾天便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李助理和傅明媚知道消息,輪流搶着做東,每天中午堅持與她共進“最後的晚餐”。只不過傅明媚的林哥哥回來後,明顯占去了她們三人行的許多時間,常常三缺一。

這天中午,離午飯的時間還差幾許,李莉莉突然神秘兮兮的鑽進她的辦公室,也不說話,先繞着她轉了一圈,上下打量幾眼,湊過來問,“Tracy姐,最近桃花蠻旺,噢?”

沈醉一挑眉,淡聲問,“怎麽講?”

李莉莉眨一眨眼,伸了手來推她,“外面一個大帥哥找你,哦,是找‘阿醉’,快去看看吧,前臺MM口水都流下來啦!”

沈醉滿腹狐疑,被她推着來到前臺,擡眼一望,樂了。

一個很年輕的男子正側身靠在接待臺,身材高大眉目俊朗,那頭及肩的半長頭發散着,更添了幾分俊美。

前臺MM早被他迷了去,眉眼彎彎笑得魂與神授,連李莉莉一路的呱噪都沒能引起她的注意,真的快要流出口水來了。

那男子聽到背後有動靜,已經迅速的轉過身,嘴巴一咧,雙臂一張,上前幾步給了沈醉一個貨真價實的擁抱,看得倆小姑娘眼睛都直了。

“嗨,阿醉!”這男子笑起來眉飛色舞,原本有些陰柔的俊容立刻變得陽光般耀眼,配合着幹淨清透的嗓音,讓人不由自主的為之心折。

沈醉脫開他的懷抱,明媚一笑,“小五,近來可好?”

顧吾灑脫的搖頭,手臂環上她的肩,抱怨,“不好,沒有阿醉的日子怎麽好得起來?”

“哼,騙誰?”沈醉用手指戳他的眉心,“怎麽來這兒了?是不是又惹麻煩了?”

顧吾指天發誓,“沒有,沒有。我最近的表現很好,這次出差是老大獎勵我的,獎勵!”他除了被罰,也有被獎勵的時候好不好?不要把人看扁嘛!

當然,公事之外的囑咐也是免不了,不過眼下還不是暴露的時候。

旁觀的李助理和前天MM被眼前這一對俊男美女的組合晃花了眼,只顧看這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切交談,連八卦都忘了交流。

顧吾拍了拍沈醉的肩,笑嘻嘻的建議,“帶我去吃頓好的?別說我沒給你機會,今天是我的私人時間,以後想請我可就難了。”

沈醉斜他一眼,拍開他的爪子,扭身往外走。顧吾一愣,就要擡腳追過去,不過,總還是不改風流本性,争分奪秒的給在場的觀衆抛了個媚眼,“兩位美女,回頭見啊——”

倆姑娘再次被明朗的笑容蠱惑,暈陶陶的揮手,“回頭見……”

新城附近的美食不少,沈醉跟着熟門熟路的李莉莉和傅明媚,早把各色餐館吃了個遍。既然要請特色,自然得選這一家。

進店門之前,沈醉突然停步,轉頭看了顧吾一眼,慢悠悠的問,“帶錢包了嗎?”

“帶了,幹嘛?”顧吾正仰頭看那副古樸的牌匾,絲毫沒注意到沈醉那一點狡黠的笑意。

“那就好。”沈醉繼續擡腳往裏走,漫不經心的囑咐,“等下你付賬。”

“唔。”最後瞧一眼落款,顧吾應了一聲,也跟着往裏面去。繞過笑容滿面的迎賓小姐,他突然揪住沈醉的衣袖,一臉不解,“不是你請客?為毛我付賬?”

将袖口拽出來,沈醉擡眼,“我忘記帶錢包了。”

“什麽?”顧吾怒,哪有請客的人不帶錢包的?那還請的什麽客!

“誰讓你催着走的?我沒回辦公室當然沒拿錢包。”慢條斯理的解釋,這能怪她麽?誰見過有人在公司裏還抓着錢包到處逛的?“你要是不想付,我們回去取好了。”

“……算、了。”顧吾摸着癟哈哈的肚子,欲哭無淚,難道他這輩子就是付賬的命?不管誰請客,為什麽每次都是他買單?這什麽世道啊啊啊——

餐廳的環境很不錯,四周垂下的紗幔隔出了相對獨立的空間,安靜又有情調。這裏的菜色很有特色,名字也起得別致,大啖美味之餘,也能營造出愉悅的氣氛。

沈醉是這裏的熟客,很快點了一桌。

等上菜的功夫,顧吾絮絮叨叨問沈醉的近況,又提起這次來山城的目的。城東剛劃出一片國字頭的開發區,規劃已經批下來,各路人馬正摩拳擦掌,準備瓜分蛋糕。顧氏一向在城市基建和商業開發上專注耕耘,這次恐怕也想分上一杯羹。

不過,也不是沒有疑惑的,“據我所知,那片地方不算大,首期的規模也一般般,難得大哥竟然有興趣?”

“老大的心思誰猜得準?”顧吾撥拉着剛擺上的涼菜,神色郁郁,“話是這麽講,可老大說了,山城在中部所處的地位不比尋常,日後發展不可限量,顧氏的原則一向是早投入早參與,當然不能落于人後。”

放着滿手的一線城市項目不顧,偏要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搶,真不知道顧世那家夥的腦袋怎麽長的?就算老爺子心裏頭擔心阿醉,可也犯不着拿公司的前途開玩笑吧?

顧吾的這趟差出得還真是郁悶啊郁悶!

沈醉端着茶杯,一點一點的輕輕晃動。大哥的心思她猜不透,總歸也是有原因的,在顧家老大的眼裏,顧氏利益絕對是第一位。或者,她可以從褚未染那裏打聽一下,這個項目,是不是有什麽特殊之處,讓老大如此執著?

傳菜小弟一盤盤的上菜,顧吾的嘴巴終于消停下來。

這間餐廳的座位不算多,中間隔着的紗簾也只起個裝飾作用,并不能阻隔多少視線。所以,門口那對男女剛一進來,沈醉就看見了。

舉着茶杯的手臂微微一晃,淡色的茶水蕩起幾許波紋,原本惬意的身體稍稍僵硬,雖然只有那麽短短的一瞬,也足夠對面的顧吾察覺到。

在這方面,他和沈醉有着同樣的敏銳和洞明。

“怎麽了?”放下忙碌的筷子,他伸手接下沈醉手中的茶水,就算這茶葉不錯,也犯不着這麽舉着呀。見沈醉沒有回答問題的意思,顧吾只好親自回頭,恰恰對上跟随服務生的手勢看過來的兩張陌生面孔。

“他們什麽人?”比一比身後,顧吾轉過頭看着沈醉,問,“你認識?”

沈醉極緩的搖頭,嘴唇動了動,只扯起一抹苦笑。認識嗎?當然,一個新朋,一個舊友,她當然認識。

顧吾一臉狐疑,沈醉卻已經來不及給他解釋,跟在服務生身後的兩人一前一後,已經到了桌邊。

傅明媚先開口,熱情熟稔,笑容甜美,“Tracy姐也來這兒吃飯?”靈動的大眼往顧吾處看一眼,再看一眼,明眸善睐大抵就是如此了。

沈醉心底滑過極淺的無奈,那麽明顯的示意,她也只好禮貌的站起身,朝傅明媚點一點頭,為她和顧吾介紹:“傅明媚,我同事,這位……”

不待她說完,顧吾已經跟着站起,微微欠身,極紳士的行了一個吻手禮,對傅明媚微笑,“我是顧吾,很高興見到你,傅小姐。”顧吾的笑容魅力非凡,即使是傅明媚也難免被波及,刷的紅了雙頰,羞怯的低了頭。

沈醉瞪他一眼,顧吾無辜的聳聳肩,把眼神看向對面的另一個人。

三年的時間,足以讓襁褓中的嬰兒行走自如,也足以讓青春的少女年華不再。林奕铳無疑是被上天眷顧的那類人,經年不見的今天,倨傲的青年已經變得成熟,滿身的氣質連沈醉也不得不為之折服。

“好久不見……阿铳。”沈醉釋出最無害的笑容,竭力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