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10)
那上面的內容很簡略,只是份草稿,卻讓她在震驚之餘,立刻想到了幾天前,他帶她去的那座小院。她在那裏吃了頓飯,也見了些人,順便,看着他們定下些事。沒想到,當時以為只是随便聽聽的事,如今已經擺在眼前,蓄勢待發。
褚未染波瀾不興的朝她攤手,黑沉沉的眸光裏隐隐滑過幾分幽暗,揚了揚下颌,“看看?”她挑眉,拿起文件,悶聲不響的翻看一遍。
生平第一次,沈醉對一個人心生贊嘆,由衷佩服。她猜得出他謀劃布局的時間不算短,卻沒猜到明裏暗裏的算計如此驚人,互為牽制、互為鋪墊,将對手鎖死在他們畫出的框框。
一份毫不起眼的報告,不是以往歷任主管官員慣用的“XX突擊行動”、“XX專項檢查”,而是即将實施的《系統內部輪調名單》。
所謂輪崗,是指企業內部人員的輪崗,不但可以鍛煉員工多方面的能力,對幹部的培養更是有利。這種制度在企業裏常見,政府部門并不多見。雖然政府官員也有異地調用的情況,但在一屆政府任內實施如此大規模的論調計劃,尤其是在公檢法系統內,實屬罕見。何況,這份名單裏的那些名字,怎麽看都不是一次普通的幹部論調。
事實上,這份計劃堪稱完美,安排十分隐蔽,而且用心險惡。
打着“加強學習實踐、積極建設隊伍”的旗號,褚未染點燃了來山城的第一把火。看似平常的幹部輪調,隐含的深意卻大不尋常。
大批調動的崗位裏,名頭響亮的幾個實權人物,同一群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混在一起,各有升遷,借着風起雲湧的輪調大潮,有些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架空,有些則被不動聲色的安插到并不起眼卻十分關鍵的位置。這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被他用到了登峰造極出神入化的程度。
身後那人悄無聲息的走過來,手臂極自然的舒展開,輕巧的搭上她的肩頭,“有何感想?” 沈醉搖頭,除了佩服,還是佩服。這把火點得,夠彪悍!無論時機火候,全都恰到好處。
褚未染從她拿起文件開始就一直仔細注意她的表情變化,此刻見到眼底那抹誠服,笑意終于慢慢湧起,“覺得哪裏需要調整的?一個人的判斷難免偏頗,而且,我也很想聽聽小醉的高論。”
沈醉抽了抽嘴角,他已經把功夫下到了十成十,還怎麽調整?何況,具體的細節她并不清楚,讓她拿什麽給他意見,還高論,當她是神算子麽,赤手空拳的給什麽高論?陰陽風水還是五行八卦?
“什麽都可以,”褚未染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呵呵的笑,“女人的第六感不是很準嗎?你就當買衣服,随你怎麽挑!”
她徹底無語。
褚未染這份輪調方案甫一出臺,原本虎視眈眈的官員統統傻了眼。在他們眼裏,褚未染早就褪去了最初的光環,只盼他呆滿這個任期趕緊上調,也好擺脫這座不大不小的“鎮山太歲”。
不料他劍走偏鋒,“打黑”的行動不痛不癢的溫吞着,突然四兩撥千斤來了這麽一手,他們瞪大了眼珠子也看不清這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說他有心打壓吧,沒誰被降職或者處分,說他無心而為吧,幾個關鍵人物好巧不巧的被挪了窩,雖然級別上晉升了,可仔細咂巴咂巴,咋就不對味兒呢?
幾個非核心人物被調職,看似輕飄飄的毫無章法,卻輕輕松松的打破了本來牢不可破的關系網,雖不至于傷筋動骨,卻也足夠有心人利用起來,埋下伏筆。
輪調方案推進得十分順利,反而讓沈醉有點擔心,難道對手如此好騙?褚未染只是笑笑,拍拍她的肩,語重心長,“你把對手想複雜了,也把自己想簡單了。”見她不解,又道,“這次只是個伏筆,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目的就是讓對手放松警惕,至于其它的,不必太擔心。”
這一步走得如此順利,大部分在于此前的鋪墊還算到位。無論是涉黑分子還是保護傘,被他的迷魂陣所惑,并沒有使出全力防備,才給了他絕佳的機會,不過接下來的對抗,決不會那麽簡單。
“小醉,你知道在一場變革中,因為各種原因而參與其中的人,會有幾種不同的角色麽?”褚未染語氣和緩,循循善誘。
沈醉很捧場,雙眉微揚,眼神晶亮,“支持的、反對的,還有……中立的?”
褚未染颔首,表情輕松,“雖不中亦不遠矣。一共六種——布道者、表演者、專業人士、反思者、懷疑者和挖苦者。
先說說布道者吧,這種人更樂于做追随者,因為不需要動腦筋,只要相信領導者的決定、無條件接受和服從,就能保住他們現在的地位和利益。這些人看上去最支持變革,也最好管理,可實際上,他們最容易幹擾你的判斷。”
“為什麽?”沈醉也有了興趣,“難道因為他們太像應聲蟲,無論什麽都贊成,反而讓你看不清真相嗎?”
“說得不錯,那些看起來熱情的追随者,就像眼前的那片樹葉,讓你看不見事實。” 褚未染輕哂,“所以我借助媒體造勢,不是真的想要樹立形象培養粉絲的……”那只是掩飾真實目的的假動作。
沈醉眯了眯眼,不說話。
好吧,她承認自己小人之心了,度了他這個君子的腹了。可是他這麽說,難道不是晃點了真心支持他的人麽?
褚未染被她看得有些尴尬,聳聳肩,推動一場大規模的變革,如果沒有輿論的支持,會很困難。但是,有了輿論也不代表一定能達到預期目标,所以,“呃,也不算是欺騙,即使贏得他們的支持,也只能帶來表面的繁榮,不解決根本問題。”
“所以呢?”
“布道者裏也可能隐藏着表演者,有許多人是迫于壓力或者擔心不同意見會招來麻煩,才表現得好像很支持,比如那些被調離實權崗位的人,很多都是敢怒不敢言……”
“然後?不是有六種嗎?”
褚未染被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模樣惹得一陣輕笑,“你還盯住不放了?好吧,不過只說一種,又不是講課?”
“哼,小氣。”小聲嗔他。
褚未染只是笑,“再說說反思者吧,他們可是變革成功的關鍵,既有忠心,又有批評精神。”詭異的瞥她一眼,清清嗓子,“雖然有時候過于苛責和難對付,但總歸是為了我好,所以呢,就算她毒舌一點、任性一點、無理取鬧一點,唔,我也不會介意的……”
沈醉聽着聽着,越來越覺得不對味兒,這家夥不是在說她吧?冷不丁擡頭,恰好撞上他的壞笑,于是,“反思者”反擊了——
“褚未染!你給我說清楚,誰毒舍任性無理取鬧了?”
三部樂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嬌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懶,未語先咽。數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發。
——蘇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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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未染近來頗有些春風得意的意味。到任不過幾月工夫,城市的治安形勢一片大好,又在主管的系統內部推行聲勢浩大的幹部輪調方案,原本死氣沉沉的機關部門變得欣欣向榮起來。
不過,欣欣向榮的可不只政府機關。
山城的經濟發展雖然不溫不火,卻也并不乏各領風騷的公司企業。這些企業掌門人的一舉一動,也可謂八方矚目。
眼下,山城各界名流最關注的大事莫過于傅老爺子的壽辰。
提起傅家,山城幾乎無人不知,就算不知道傅家,也該知道有名的新城地産,傅老爺子正是新城老板傅強的父親。傅老爺子早年在政界頗有背景,本城人脈一向豐厚,再加上如今如日中天的新城,一場普通的生日宴會引得各方趨之若鹜。
沈醉本來沒把這件上層人士關注的熱門聚會當回事,直到傅明媚把宴會的請柬塞進她手裏,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她竟是嘉賓之一。
當然,她想意識不到也不成,作為本城新貴、又是下一屆市委書記最有力的競争者之一,褚未染自然也在貴賓名單之列。
傅家的別墅在離市區不遠的東湖岸邊,寬敞豁亮的三層建築,面積驚人的前庭後院,鬧中取靜。離宴會開始尚有不少時間,院外已經陸陸續續停了許多名車,個個身價驚人。
雖說是為傅老爺子過壽,但到了這兒的人沒幾個目的單純,眼看着本城政商兩界有分量的人物一一到場,還有什麽比這更适合勾搭顯貴的場合麽?
褚未染剛一進門,就被幾個半生不熟的同僚拉了過去。眼看換屆選舉在即,原來的市委書記到了年紀馬上要退居二線,副書記又已經得了異地升遷的調令,這騰出來的位子,早就有人虎視眈眈了。
雖然褚未染在山城的根基尚淺,但是他的背景雄厚,又有令人贊賞的成績在手,說不得也成了有力的競争者。除了潛在的競争對手,還有很多望風而動的人,想趁此機會早早的站好隊,以便在日後多拿到些好處。
站在一群高談闊論的政客當中,褚未染一如既往的表現得謙虛,即使對待即将離任的老書記,也是禮貌恭謹,絲毫沒有人走茶涼的冷淡。
沈醉跟在他身邊,得體的應付來自各方的稱贊和示好,笑容完美禮節優雅無可挑剔。若不是注意到她越來越僵硬的手臂和漸漸虛幻的笑容,褚未染幾乎要以為她對這種程式化的宴會樂在其中。
草草應付完不太懂得看眼色的某處長,他領她避開了人群。
大廳外面是林木蔥郁的庭院,中式園林的小橋流水,看得出來有高手精心設計過,處處古色古香玲珑有致,只是精致之餘略顯刻意。
從院門到主屋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主人大概是為了表示對客人的重視,還特意鋪了地毯在原本不太平整的石子路上,蜿蜒曲折,氣勢俨然。
在距主屋不太遠的地方找了一塊小小的空地,兩人幹脆旁觀起了這場非正式的紅毯典禮。沈醉捏着小巧的手袋,目光饒有趣味的在那條“紅毯”來回掃視。
受邀的名流正陸續到達,雖然沒有奧斯卡頒獎禮那麽誇張的大批記者圍堵,在兩排數十個迎賓小姐的迎接下,卻也不輸多少氣勢。從來賓的穿着打扮來看,這位傅老爺子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可謂舉足輕重,無論男女,皆盛裝而來。
諾大的院落一時間衣香鬓影,滿目奢華。
宴會很無聊,他們索性找些有趣的事情自娛自樂。
褚未染半環着她的腰肢,背光而立,一邊指點着不遠處經過的人影,一邊小聲把對方的背景說給她。雖然男士們大多形象普通,但他們身邊的女性卻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出彩,沈醉也樂得躲在旁邊欣賞。
紅毯上的人影突然多了起來,傅強從主屋迎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幾個眼熟的面孔。
“天江地産的董事長?”沈醉在嘴邊把“江義山”這個名字重複了幾遍,将那個精瘦的背影印在腦袋裏。
江義山在山城可以算得上是個傳奇人物,出身草根,借着改革開放的大潮發跡,名下的天江集團在本地的影響力可不一般。單是同官員的密切關系,已經足夠讓人刮目相看,細數一下,幾乎沒有誰不曾做過他的座上賓。
沈醉這段時間把山城政商兩界的大亨級人物了然于胸,只是沒有機會見到活人,對他們的印象還只停留在文字和圖片描述的初級階段。對于習慣形象思維的她而言,單憑一個幹巴巴的代號或是灰土土的照片,實在無法保證分析線索時把人物弄混淆。
眼下見到了活體的原形,沈醉忙不疊的把有關信息疊加起來,習慣性的把網絡關系重新理了一遍。
很快,問題來了。
天江和新城同是地産業的領頭羊,盡管各有側重,卻是天然的競争對手。至于兩家企業的掌權人,也很少在公開場合一起出現,雖然談不上劍拔弩張,但相互之間的關系還是很微妙的。
可眼下江義山出現在這裏,看起來似乎同主人家的關系良好,并沒有受兩家公司之間的影響,跟提前迎接而來的傅強握手言歡,氣氛融洽。
“這樣算是……相見歡?還是,一笑泯恩仇?”沈醉勾了勾唇角,杏眼氤氲,笑意未盡。
褚未染眼中深意沉沉,低聲笑谑,“為什麽不能是狼狽為奸?”
“噢?”沈醉挑眉,事情竟如此有趣?“怎麽說?”難道這兩家看起來勢均力敵的地産龍頭,竟還有什麽暗箱操作的交易不成?
褚未染但笑不語,目光繞着不遠處熱切寒暄的兩人,片刻不離。
“喂,你倒是說話呀。”她的問題被無視,不由有些心急,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這人,一到關鍵時刻就賣關子,怎麽也不肯痛快的說清楚。
褚未染的肩膀跟着頓了頓,扭頭看她,見她一副恨不能撲上來逼問他的兇狠表情,不由好笑。
反手抓住她的手指,攏起,朝對面比了比,輕聲道,“商場上沒有永遠的夥伴,自然也沒有永遠的對手。他們兩家的份額若是合在一起,幾乎等于覆蓋了大半的市場,你說,若是握着這樣的籌碼,還有什麽事情是他們做不到的?”
沈醉蹙眉,不錯,兩家業務互補各有專營的公司聯合起來,絕對可以在整個行業裏翻雲覆雨,說一不二。市場攥在他們的手心裏,想怎麽玩兒,自然是他們說了算。
“原來如此,看來,懂得明修棧道的人不止你一個呢。”
“唔,上兵伐謀,這樣的對手才有趣!” 褚未染微笑,山城的水已經夠渾了,不知道最後能摸到幾條大魚?
“我覺得,他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沈醉眉眼彎彎,有意無意的打量身邊的他幾眼,唇角輕揚。
“那小醉覺得在什麽?”無聊的晚宴上跟她鬥鬥嘴,時間過得似乎快了不少呢。
“項莊舞劍,自然意在沛公。”
褚未染緩緩挑眉,眼神莫測,“怎麽,小醉覺得我是沛公?”
“差不多。”沈醉輕快的點頭,憑他笑面虎的嘴臉,劉邦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褚未染眼角微搐,他有劉邦那麽……虛僞麽?
可惜,他們正談得興起,已經有人發現了他們,招三挂四的過來找人。褚未染無奈,只得同他們返回大廳,走前見她興趣缺缺,便也不勉強,囑咐了幾句,留她在這裏躲清靜。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為了照明,傅家在院子周圍挂起了幾十盞宮燈樣式的燈籠。當然,盡管外形古色古香,裏面作為光源的肯定是愛迪生的電燈,而不是古代的蠟燭。
沈醉今晚穿了一件樣式極簡單的緞質小禮服,柔和的淺貝色,裙邊和領口用同色的細線繡出暗紋,頸上一根極細的鉑金鏈子,挂着一顆粉白的珍珠,在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暈,襯着象牙般潔白細膩的肌膚,柔美耀目。
她身上除了這顆珠子,再無多餘贅飾,整個人看上去如同花仙子一般清豔,一舉一動間卻又帶着漫不經心的妖嬈。在見到這樣的沈醉時,所有人的反應都和褚未染當時一樣,忘記移開眼睛。
沒有褚未染的指點,沈醉也沒興趣再看下去,沿着腳下的小路走走停停,來到一處假山池畔。擡頭望望靜谧的夜空,神情有些淡淡的寂寥。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她雖然不喜,卻也不得不參與其中。只是經過這些年的遠離,如今再來,竟已不太能适應了。看來人的惰性果然随着歲月不斷的壯大,遙想當年,無論多麽枯燥乏味的宴會,她也是可以自得其樂的。
傅家的別墅布置得金碧輝煌,無論建築或是園林,都出自名家設計,可惜組合在一起,卻透着一股拘謹的小家子氣。越是追求大氣磅礴的氣度,越顯出束手束腳的憋屈,像妄圖上位的小三兒,再怎麽假裝賢惠,也改不了骨子裏的菲薄。
本應是詩情畫意的景色,沾染了太多的奢華,竟有些不倫不類。緩緩勾起唇角,她默然微哂。想起新城名下的諸多樓盤,貌似也有着相似的風格,平民會嫌棄它華而不實,貴族則嫌棄它過于平庸。
繞過一從開得熱鬧絢爛的各色月季,四周的幽暗被明亮的燈光代替,舉目四望,原來已經轉到接近大門的地方,不遠處即是蜿蜒而過的紅毯。
正要回頭按原路返回,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心底忽的怦然,是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