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歧路冥婚 (十一)
第125章 歧路冥婚 (十一)
似乎是感受到陳文哲好奇的視線, 那日頭下的女娃也轉過頭來,正和陳文哲的目光撞在一處。就在這一瞬,荷花池中的鷺鳥不知被什麽所擾, 呼啦啦飛起一大片, 漫天雪白的羽翼幾乎是擦着衆人的頭頂飛掠而去,那女娃也收回視線,向天上望去。
那日的天真藍啊!藍得沁人心脾。一片長長的翅羽順着藍天漸變淺淡的方向,悠然而落,正落在女娃高高仰起的額頭上, 宛若輕輕一吻。女娃笑了,那軟綿綿清淩淩的笑聲,陳文景直到今日還記着。
而現在,那兩個鮮活在他童年夏風中的人兒, 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陳文景嘆了一口氣, 再次向新房中看去, 許是起了夜風, 他只覺背上起了一層白毛汗, 他打了一個寒戰, 不由暗笑自己越活越倒退, 竟如繼母一般, 篤信起鬼神之說來。他正欲轉身,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一道瘦長的黑影自屋中一閃而過!
“文……”剛喊出一個字, 陳文景只覺後頸一麻,雙腿一軟,便徹底堕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陳文景再次睜開雙眼是被那一陣接着一陣如海浪般的颠簸晃醒的, 只覺頭痛欲裂,腦殼正在極有節奏地一下接着一下, 不受控制地撞擊着某種堅硬的外壁。他想要擡手去扶,卻發現自己的胳膊被反綁在背後,連兩條腿都被繩索緊緊地束縛着,一步也動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嘴也被人用什麽東西塞住了,毛乎乎的一團,有一種奇怪的腥臊氣。
耳畔傳來熟悉的喜樂聲,他代陳文哲迎娶裴柔之時,一路之上吹拉彈唱地便是這喜慶而聒噪的曲子,可今日聽上去卻多了幾分詭異。那唢吶過分尖銳了些,恰如夜枭斷氣前不甘的嘶鳴,又仿佛腦中平白生出一雙鋒利的指爪,在天靈蓋上狠狠抓撓一般。
陳文景強忍着疼痛,在黑暗中分辨着自己所處的環境。雖然夜色濃重,但陳文景還是看清了那鋪天蓋地,觸目驚心的紅。他仿佛一只被倒扣在用鮮血浸透的瓷碗中的螞蟻,逃不出這片血紅色的天地。再細細看來,他只覺自己的心髒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這片紅色的天地不是別處,而是娶親的喜轎!
陳文景瘋狂地扭動着身體,拼盡全力将腦袋靠近随着喜轎的晃動,而不斷掀起又落下的轎簾,透過縫隙他能看到其中一名擡轎的轎夫。這轎夫的穿着同此刻的氣氛一般詭谲莫名,他竟然着一身大紅袍衫,袍衫之上綴着兜帽,将轎夫的身形遮得嚴嚴實實。而兜帽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高高聳立着,将兜帽戳出了尖尖的頂兒。
陳文景感覺腹中有一股熱流,正在旋轉推擠着尋找出口,他又驚又怕,“嗚嗚”地叫出聲來。陳文景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發出這樣野獸垂死時的哀嚎,而随着他的嘴巴費力地開合,唾液沁透了嘴中那團毛茸茸的東西,将那股腥臊味十倍百倍的在口腔中擴散開來。陳文景不禁痛苦地幹嘔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到腳步不停的轎夫緩緩扭過頭來,看向他。那并不是人能夠擁有的面容,或者說,那應該是一張面具。青銅的底色之上,赫然呈現着一雙黑洞洞的眼眶,尖銳雪白的獠牙從方形闊口中呲了出來,露出一種僵硬而瘆人的笑容,比死亡還可怕的笑容。
與那無神的雙眼對視的瞬間,陳文景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麽,也明白了為何自己會身在喜轎之中。
這折磨了陳府幾十年的妖物,終于再次展示了它不容置疑的法力。正如它于大婚之夜的不期而至一樣,沒有娶到它心愛的新娘,狐貍如何會善罷甘休?原來陳夫人說的,都是真的!腹中那股惱人的熱流,此時也終于從雙腿的縫隙間傾瀉而出,瀝瀝拉拉地滴在喜轎行經的地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陳文景腹中的第二股熱流即将成型之時,喜轎停下來了。嘈雜喧鬧的喜樂聲也随之消泯了聲息。轎簾忽地一聲被掀開,那讓陳文景如墜噩夢的傩面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陳文景通過那團已經被口水徹底沁透的東西,發出壓抑而驚恐的尖叫。只可惜,因為嘴裏被塞得嚴實,那聲音是如此的渺小而荒唐,令人發笑。
那帶着面具的轎夫向內一探身,陳文景就如同小雞崽一般被他拎了出來。這位在濟南衛中被上司青眼有加的百戶,此時此刻卻比大婚之夜的裴柔還要脆弱。那轎夫揪着他的衣領,将渾如一灘爛泥的陳文景揪出轎子,動作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是探詢地向他濕漉漉的□□看了一眼,繼而面具背後響起粗重的嘟囔聲。
然而此時的陳文景早已吓得失魂落魄,自是沒有聽見那面具背後的聲音。
陳文景被重重地丢在一個土包前,而他的身旁,早已趴伏着一個瘦弱的身影。此時,那人正面朝下哆嗦成一團。
“娘?”不知何時,塞在口中的毛團被轎夫粗暴地扯了出來,丢在地上。陳文景發出了一聲不可置信地輕呼。
趴在地上的人影哆嗦了一下,惶惑地擡起頭。那的确是陳夫人,此時的她魂不附體,滿臉都是縱橫交錯的淚痕。
“是狐貍……文景啊,是狐貍!”陳夫人像一只巨大的肉蟲般在地上扭動着,奮力向着陳文景靠近。“文景,你看那兒,它就在那兒,它早就盯上我了,從十多年前就盯上我了!”
順着陳夫人近乎癫狂的視線,陳文景的目光越過将他們團團圍住的十數名轎夫,越過面前似乎是新近才隆起的墳包,看到了樹林深處一個雪白的身影。那身影背對着它們,如同小馬駒大小,毛色潔白閃亮,如同月光照耀下未曾被人踩踏過的雪原。
陳文景簡直要被自己想象出的畫面吓瘋了,這般巨大的狐貍,只怕他與繼母都不夠塞它牙縫的!慌不擇路之下,陳文景向着為首的一個轎夫叩頭如搗蒜:“求求你,放了我們母子吧!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追着我們陳家不放呢?”
“陳文景,你為何不問問你的繼母,她是如何對待我的子孫的!”林中的白色巨狐開口了,聲音雌雄莫辨。
“娘,你……你做了什麽?”陳文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此時魂游天外的陳夫人。
“我只是……只是讓你爹捕了些小狐崽罷了”,她擡起頭,目光灼熱滾燙,“你忘了它們是怎麽害了你的弟弟的!?若不是這些狐貍作祟,文哲又怎麽會自打娘胎裏就帶出了病氣!為什麽你能害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殺你的子孫!”
“娘!你別說了!”陳文景生怕那巨狐一怒之下将他們二人一口吞了,趕緊出言勸阻。
“我害你孩子,你殺我子孫,恩怨既已扯平,那你為何又要殘害我的新娘!”巨狐怒斥道。
這次陳文景不敢讓陳夫人答話了,急忙接口道:“我們沒有害她,小柔……小柔是自戕!再說……再說她既是死了,不正好做你的新娘嗎?”
巨狐冷笑道:“那為何我的新娘并非處子之身?這也是她自己選擇的嗎!”
陳文景一哆嗦,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千年修為,不想因為濫殺無辜壞了道行。我知道你們二人之中只有一個人是真兇,我也只會向那一人複仇。所以,只要無辜之人能站出來指認真兇,我保你性命無虞。”巨狐的聲音緩和了下來,帶着莫名的蠱惑之力。
陳文景全身一震,緩緩擡起手,指向陳夫人:“是她,是她殺了小柔!”
“呵”,一聲殘忍的嗤笑從陳夫人的牙縫間擠了出來,她轉過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繼子,“那你敢不敢告訴那妖物,你是怎麽對你弟媳的!”
“你是怎麽趁文哲離世,府中大亂之際,強奪了她的清白,又是如何跑到我房中哭求哀告,說是她引誘你在先,才讓你鑄成大錯!我早就知道她是個不要臉的狐貍精,但她引誘的是文哲,不是你——陳文景!可憐我兒文哲,屍骨未寒,新婚妻子的清白就被自己的兄長玷污了去!”
“那……那又怎麽樣!我本來就喜歡小柔,陳文哲又死了,她跟了我總比給一個死鬼守活寡強!再說了,你們陳家空有家業,到頭來不還得指望我!要不然,你豈會幫我隐瞞!”陳文景聲嘶力竭地辯駁道。
陳夫人又哭又笑,整張臉皺縮得如同一枚成熟的核桃,最後一絲清明的神志因為極度的驚恐終于離開了她的頭腦,她陷入了某種難以控制的瘋狂:“是啊,我能怎麽辦,我只能吃了這啞巴虧,我還得指望着你啊,還得指望着你啊……陳百戶!可我又豈能讓我兒文哲孤獨地踏上黃泉路呢……所以,我只能殺了她,即便是冥婚,她也只能是我兒文哲的新娘,不是你陳文景的!”
她擡起頭,雙目灼灼地瞪視着那密林中潔白碩大的背影:“更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