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歧路冥婚 (十)
第124章 歧路冥婚 (十)
“你說什麽, 息訴!?”蒙蒙的天色中,程徹和霍子謙面面相觑,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老夫婦。
他們倆是被易微支使出來買草包包子的, 這一味濟南府的名吃, 若是不提前排隊是決計買不到的,是以天色才剛亮,程徹和霍子謙便着急忙慌的出門了。草包包子的東家木讷寡言,每日只知繞着竈臺轉悠,人送綽號“草包”, 可是經他手包出的包子,湯汁飽滿,皮薄餡大,一口下去滿嘴流油, 齒頰存香, 易微吃過一次就再難忘懷, 這幾日天天都嚷着饞, 程徹自是沒有二話, 每日來都是第一個到店的。
可是今日, 他與霍子謙剛一踏出縣衙大門, 就看見霧色空蒙的天色裏, 影影綽綽地蹲着兩人,正是前幾日擊鼓鳴冤, 哭得昏天黑地的裴氏夫婦。老兩口互相攙扶着蹲在縣衙門口巨大的泡桐樹下,看上去瘦影伶仃,讓人見之生憐。
程徹還以為二人是來追問案情進展的, 剛準備說些安撫之語,卻得到了裴氏夫婦想要息訴的消息, 當下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你們為什麽要息訴啊?裴姑娘是怎麽死的還沒查明白呢,你們……你們便不告了?”程徹叉着腰,只覺心頭無名火起,無處排解。
“程捕頭,草民回家想了又想,還是不願再給大老爺添麻煩了,畢竟小女是自戕,若還是死咬不放,小女的在天之靈也難安啊!”裴從緊張地搓着手,不斷地垂首作揖,若是不明就裏的圍觀者從旁看着,也許會認為是程徹以勢壓人也未可知。
“不是,這和添不添麻煩有什麽關系!誰跟你說裴柔是自戕了,我們明明查到……”程徹氣得口不擇言,胳膊肘卻不輕不重地被身旁的霍子謙撞了一下。
霍子謙溫聲道:“裴老丈,這衙門也有衙門的規矩,你既是擊鼓鳴冤,沈大人也受理了,這訴便不是你說撤便能撤的,更何況現在案情正在查實中,你難道不想知道裴姑娘死亡的真相嗎?就像你之前在堂上說的,全須全尾的一個大姑娘,怎麽只一夜之間,便自戕了呢?”
“可是,草民向大狀問過了,府縣的老爺們也是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要苦主不再吵鬧,息訴也是所有人樂享其成的啊!畢竟,人死如燈滅,活着的人……還是要繼續活着的。”裴從口齒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态度卻是格外堅定。
“別的老爺怎麽樣咱們管不着,但是咱家老爺不這樣!案子是你們想查就查,想息就息的?這是誰家的規矩!”程徹雙拳緊握,只覺憋在肺裏的一口怒氣要炸開了。
“程捕頭若是氣不過,草民便認下該挨的板子,草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程捕頭若是覺得這樣解氣……”
“這跟打不打板子有什麽關系!我問的是這個理兒!”
“民婦願意替自家老頭子挨這頓板子!咱家已經家破人亡了,若是老頭子也被打了板子,留下咱們孤兒寡母可怎麽活啊!”一旁的裴趙氏撲通一聲跪下了,嘤嘤怯怯地哭了起來,全身如打擺子般顫抖個不停,眼淚也恰到好處地啪嗒啪嗒掉下來。
“倒成了我欺負人了!?”程徹簡直被氣樂了。
“既然二位打定了主意要息訴,那便把息訴的狀紙給我吧,由我代為轉交沈大人。”霍子謙嘆了口氣,冷靜道。
“子謙!”程徹還想反抗,卻被雙手接過狀紙的霍子謙擋在了身後。
見霍子謙收下了狀紙,裴氏夫婦長出一口氣,互相對視了一眼,連連叩頭作揖地離開了。
霍子謙将狀紙疊了兩疊攏入袖中,卻聽身後傳來“砰”地一聲悶響。他回頭看去,只見程徹一拳打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石獅子的腦殼竟被硬生生打碎了一塊,程徹的拳頭也見了血,正又氣又疼地龇牙咧嘴。
霍子謙駭了一跳,趕緊上前勸慰:“程兄,可別傷了骨頭!”
“傷了骨頭死不了人,氣倒是能把人氣死!”程徹氣得破口大罵,“這不就是倆老潑皮嗎!若是在以前,我……我絕對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什麽玩意兒!”
霍子謙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輕聲分析道:“程兄還沒看出來,這是背後有高人啊!兩個赤腳百姓哪兒知道什麽息訴什麽狀紙,這些信息又是誰透露給他們的?那個大狀又是誰請的?就憑裴家的財力,能請得起大狀嗎?孔子曾言,聽訟吾猶人也,比使無訟乎。自古以來,衙門追求的便是‘無訴’,而‘息訴’則是達成‘無訴’最簡便的方法,所以這普天之下,除了沈兄這樣的人中龍鳳,哪個縣令不對‘息訴’求之不得呢?他們也是看準了這點,知道就算鬧到皇城根,苦主都息訴了,縣令還抓着不放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了,這才敢大搖大擺地來找咱們息訴。”
“那咱們就拿他們沒辦法了!?這裴姑娘就白死了?”程徹氣得又要拿石獅子出氣。
霍子謙連忙拽住他的袖子,溫聲道:“我拿他們沒辦法,不代表沈兄沒辦法。別忘了,咱們可是老百姓口中的‘昭雪衙門’,沈兄手底下還有斷不了的案子嗎?”
“倒也是。”聽霍子謙這般誇獎他的好兄弟沈忘,程徹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笑容。
“那咱們就抓緊回去把狀紙給沈兄看看。”
“诶,那不買包子了?”
“還買什麽包子啊,易姑娘不差這一日的包子。”說完,霍子謙不容分說便把程徹扯回了衙門。
* * *
從衙門口傳來的消息,由于裴氏夫婦息訴,案件已了,陳其光馬上就能結束羁押,返回陳府,陳府諸人死氣慘慘的臉上連日來難得有了些笑意。雖然文哲少爺和少奶奶一夕之間盡皆亡故,但只要陳府大當家的陳其光不倒,陳府便不會亂,再者雖說文哲少爺去了,可他平日裏因身體原因也并不理事,陳府不是還有個冉冉上升的文景少爺嗎?
案件終了,被停放在衙門義舍的陳文哲和裴柔的屍身也将歸還各家,雖說裴柔剛嫁進來便香消玉殒,但畢竟拜了天地便算得陳府的人,自然要與陳文哲合葬一處,了卻這對苦命鴛鴦的心願。裴家的老兩口對這件事也沒有異議,倒是常年東跑西竄躲債的裴家小子近日來回了家,難得消停了幾日。
陳其光被羁押的日子中,陳府的一幹事宜都落在了陳文景身上,雖是過足了當家做主的瘾,可這一腦門子官司也實在是讓陳文景叫苦不疊,眼見多日來的迷霧終于要散盡,陳文景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陳文景的頂頭上司,濟南衛千戶彭敢是個厚道人,一聽說陳文景家中遭此大禍,當下準了他半月的假,現在的陳文景倒是想迫不及待回軍中複職了。
暮氣沉沉的天色裏,酒足飯飽的陳文景向自己的房中走去。這幾日來,哪怕心中再煩悶,他也只敢飲至微醺,唯恐再惹出事端,雪上加霜。今日卻是多飲了幾杯,眼前的亭臺樓閣都随着身體的搖晃而模糊起來。
在走到曾經被用作陳文哲和裴柔新房的正屋時,陳文景心有所感地停下了腳步。透過迷蒙的雙眼,他靜靜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間。
在陳文哲四五歲時,他的身體還沒有那麽不堪一擊,陳文景便經常與他在這間大屋中嬉戲玩耍。二人年齡相當,家裏的大人也十分親近,因此兩個孩子的感情也日漸濃厚。陳文哲自小性子柔和,逆來順受,陳文景卻頗有主見,是以身為兄長的陳文景始終處在發號施令的位置。
大屋的一角立着一座紫檀木的大衣櫃,其上雕花精美,木質細膩,陳其光頗為愛惜,平日裏從不許下人磕碰,可這價值連城的大衣櫃卻成了陳文哲和陳文景玩耍的好去處。一個蒸郁的夏日午後,陳文哲和陳文景玩起了捉迷藏,陳文景做鬼,陳文哲躲藏。身體憊懶,不喜暑氣的陳文哲便選擇藏身于紫檀木衣櫃之中,等待兄長來尋他。
陳文景早就知道陳文哲的心思,待陳文哲藏好後,他便蹑手蹑腳地溜到大衣櫃旁,在櫃門外抵上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哈哈大笑道:“看本少爺甕中捉鼈!”
陳文哲心知這是頑劣的陳文景又要戲耍于他,便趕緊告饒道:“文景哥哥,我認輸還不行嗎?”
“不行!我得關你一陣兒,看你下次還敢往這兒藏!”陳文景興致上來,哪還聽得見哀求不斷的陳文哲,用腳板打着拍子哼起歌來。
這時,窗外的一陣喧嘩引起了陳文景的注意,好奇的陳文景抻長脖子向外望去。只見一幫腳夫正在喊着號子搬運貨物,驕陽如火,每個腳夫的臉上都凝着亮閃閃的汗珠,哪怕不近前,陳文景都能聞到那藏在破衣爛衫下的汗臭味兒。
陳文景撇了撇嘴,小聲道:“哪兒來的叫花子,看着就堵心……”
話說到一半,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某種如初雪般瑩亮反光的東西吸引了。陽光下,一個白淨得如同玉雕般的小人兒正擎着一塊手帕,細細地給其中一個腳夫擦拭臉上的汗珠。那小人兒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年畫中的娃娃,陳文景的心一顫,像是被一只小手輕輕柔柔地揪了一下。
他看得入了神,不由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看得更仔細些。櫃門失了擋頭,櫃中的陳文哲一推便開了。他也追随着陳文景的目光,向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