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多災海魇 (一)
第131章 多災海魇 (一)
凡有伊瑪尼之人, 致負罪必罰,定不永住多災海。——濟寧東大寺《識認大略》碑文
這間民宅占地頗大,其中正堂燒得尤為酷烈, 只剩下幾扇搖搖欲墜的門板。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轉得暈頭轉向的霍子謙小心地避開那幾扇即将倒塌的門板,繞到了正堂之中。此時,天色愈發晦暗,濟南衛中有士兵燃起了火把,可火把甫一亮起, 就響起了彭敢炸雷般的聲音:“還敢點火,找死嗎!”
火把随即熄滅了,霍子謙再次陷入蒼茫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看花了,他看到門板後有一團影影綽綽的黑色影子, 影子的上方突然亮起了一點橙紅色的光, 極微弱, 如同螢火一般。
霍子謙趕緊走上前, 想要吹滅那一點火光。可每往前踏進一步, 他的心跳就愈發劇烈, 最終有如擂鼓, 一種莫名的忐忑似乎有了實體, 随着他的步伐而膨脹擴大,擠得他喘不過氣來。
那火光又亮了一瞬, 将那團模糊不清的影子照得清晰起來。霍子謙終于看清了那團黑影究竟是什麽,那竟是一個被燒至碳化的人!而那星點的火光來自那人的口腔,咆哮的火焰似乎要壓榨盡他身體內最後一點油脂, 不焚燒殆盡不肯罷休!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霍子謙,讓他瞠目結舌地瞪視着那具黑黢黢的屍體, 想要逃離,雙腳卻又似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那火焰順着喉嚨蔓延而上,在屍體的口腔中躍動,如同翻飛的橙色蝴蝶,下一秒,屍體的嘴巴無助地晃動了一下,嘎巴一聲脆響,随着下巴的落地,“蝴蝶”振翅高飛。
“媽呀!”霍子謙終于喊出了聲,不管不顧地奪命而逃,他哪還記得什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撞翻了門板跑得飛快,直接撲進了遇到到第一個人的懷裏。
“老霍,你咋啦啊!”程徹奮力阻止着霍子謙向上攀爬的動作,扶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
霍子謙上下牙齒不斷撞擊着,發出近乎嗚咽的回答:“死人……死人動了……吐蝴蝶……”
程徹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跟什麽啊,走,你帶我去看看。”
他幾乎是一手拎着癱軟在地上的霍子謙,就往廢墟的深處走去。霍子謙兩條腿離地,無助地踢蹬着,一邊抗拒着,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指出了屍體所在的方向。而因為霍子謙這一聲喊,分散在火場各處的人們也都聚攏了過來。
沈忘從就近的民居中借了一盞防風燈籠,緩緩地靠近那具漆黑的屍體,衆人也随之發出了壓抑的驚呼。此時,屍體口中駭人的灼熱已經焚燒殆盡,缺了下巴的臉直愣愣地朝前伸着,似乎在死亡的最後一刻還在尋找着生路。屍體的下半身跪坐蜷曲着,肢體極其扭曲奇詭,也難怪霍子謙會吓得大叫不止了。
當獨自一人面對恐懼之時,人們往往會選擇逃離躲避,而當一群人處在恐懼的中心,更多人的反應則是好奇。歷城縣衙的衙役們早已見過大風大浪,雖是心中驚駭卻還能謹守本分。濟南衛的兵衆們被彭敢約束着,也只敢在人群的外圍探頭探腦。可周邊的百姓們卻沒有那麽好的自控能力,一名幫忙救火的半大小子就動了心思,想要湊近些看看。
見身邊沒人攔阻,他擡步就想往屍體邊挪,身後卻響起一聲清冷斷喝:“不可!”
柳七排衆而出,一襲白衣在風中烈烈鼓動,宛若翩然灑落的月光,表情卻是嚴肅冷硬:“無關人員不得近前,即刻離開火災現場。”
歷城縣衙的柳仵作冷靜刻板,絕不通融的做派早就聲名遠播,是比笑意盈盈的縣令大人更不能得罪的角色。剛剛心中還癢癢的衆人,此時呼啦啦地散了開去,将正堂的廢墟徹底空了出來。
“掌燈。”柳七吩咐道,她擡頭看了看暗沉的天空,眉頭不由得皺了皺,低聲對沈忘道:“沈兄,只怕快要起風了,這屍體見不得風,咱們得快些收斂。”
沈忘的眉頭也蹙了起來,柳七說得沒錯,屍體碳化到這種程度,只怕一陣風就能将屍體挫骨揚灰。而搬動屍體也是個技術活兒,既要為死者保留最後一絲尊嚴,又要盡可能保證屍體的完整,而面前這具焦屍,只怕會難上加難。
正思忖着,卻聽見一旁的易微發出一聲輕呼,沈忘轉頭看去,柳七已經紮穩馬步,開始嘗試搬動屍體了。
沈忘趕緊吩咐身旁的衙役取來擋風的隔板,按照柳七的劃定的四至将屍體周邊圍攏起來。程徹和霍子謙則趕緊去請親屬認屍,易微則留下為柳七掌燈。
為了能盡可能保證屍體的完整性,柳七的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在進行着精密的測算。呼吸不能深,呼吸的頻率也不能快,甚至呼吸的節奏都不能紊亂,就如同柳七與自身的較量。不多時柳七的額頭上便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易微心中不忍,想要拿手帕為柳七拭汗,柳七卻用眼神制止了易微的動作,吓得易微趕緊把手帕縮了回去。
終于,柳七講焦屍平放在了地面上,小心地調整着屍體僵硬的動作,恰在這時,苦主趕到了。這是一名長相極為端麗的中年女子。女子的臉上隐隐有着淚痕,但表情卻是肅穆而克制。女子的額頭寬闊飽滿,眉心正中有一顆紅色的朱砂痣,将她的整張面容襯托得愈發莊重。
衆人自發地為她讓開一條路,女子的腳步緩慢而沉重,在看到屍體的瞬間,女子情難自禁地身體晃動了一下,一旁的霍子謙眼疾手快,扶住了女子。
在燈光的映照下,女子緩緩擡起頭,随着她的動作,淚水也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那樣蒼白而憂郁的面容,如同一朵沁了冷雨的孤荷,幾乎把霍子謙看呆了。
“多謝霍師爺。”女子盈盈下拜,霍子謙只是呆楞着,忘記了躲閃這悲怆地一禮。
女子在柳七的指引下走向那難辨面容的屍體,顫抖着細細打量那可怖的缺少了下巴的面容,垂首道:“的确是民婦的相公。”
柳七點了點頭,繼續自己未完的工作,而沈忘則示意女子到一旁問話。在同救火的衆人只言片語的交談中,沈忘已經确定了屍體的身份,乃是濟南府最赫赫有名的狀師——殷擇善,人稱“算颠倒”的殷大狀。
所謂“算颠倒”,顧名思義就是颠倒黑白,指鹿為馬,而一名狀師得到這樣一個綽號,既能證明他訟狀的水平之高,也能體現他攬財的能力之強。這也就不難理解,這位殷擇善何以能擁有這般豪華不輸達官顯貴的宅邸了。
“殷夫人,節哀。”沈忘溫聲道,“本官有幾句話不知……”
感受到沈忘探究的眼神,殷夫人稍斂悲色,道:“沈大人言重了,沈大人不顧自身安危,救民婦一家于水火,民婦感激不盡,又豈能因自己的一時悲痛誤了大人的正事,大人有話便盡管問吧。”
沈忘點點頭,道:“殷夫人可知這大火是如何燒起來的?”
“當時,民婦的相公在正堂吃飯飲酒,而民婦則是去後廚為相公添菜,可當民婦從後廚返回的時候,便見火光沖天,民婦也沒有看清是這大火是從何而起。也許,是相公醉酒後碰倒了燭臺也未可知。”
“家中可還有其他人?”
“宅中只有民婦、民婦的相公與公爹三人,并無其他人。”
“那老人家還好嗎?”
“民婦剛服侍公爹歇下,公爹年紀大了,相公的事……民婦還沒敢同他講……”言及此,殷夫人的淚水又止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侍立在一旁的霍子謙見此情景,心中一顫,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話語便從口中飄了出來:“殷夫人辛苦了,這等事……對老人還是日後再慢慢講吧!”
霍子謙平日裏性格羞怯溫吞,在衆人之中是除柳七之外話最少的一個,現在竟然主動安慰起苦主來,引得沈忘不由得向他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沈忘心中便也明白了大概,只見霍子謙白淨的面皮兒上盈着一抹淺淡的紅暈,眸子也在夜色中閃閃發亮,那種表情,沈忘在程徹的臉上看到過,在自己的臉上也見到過。他心中微微一嘆,道:“殷夫人,本官問完了。”
殷夫人微微一禮,輕聲道:“敢問大人,民婦何時……何時能夠安置相公的屍身?”
聞言,沈忘轉頭朝柳七的方向望過去,此時柳七正蹲在地上,借着易微打得燈籠,将屍體偏向一側的頭顱墊上草席。白色的麻布已經蓋到一半,只要将屍體徹底蓋住,便表明此間事了,衙門的人可以将這場白事交接給殷大狀悲恸的家人了。
可恰在此時,柳七手中的動作卻一滞,擡起頭來,迎上沈忘的目光,正欲對沈忘說些什麽,沈忘的身後卻響起一聲蒼老嘶啞,若夜枭悲鳴般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