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多災海魇 (二)

第132章 多災海魇 (二)

“擇善吾兒!擇善吾兒啊!”遙遙地, 一個巨大的黑影正緩緩朝着衆人的方向移動,而黑影旁還跟着一個不斷蹦跳攔阻的小人兒,一大一小兩個組合格外引人注目。待得二人走近了, 衆人方才看清來人是兩位老者。一位衣着華貴, 臃腫異常,皮膚白皙得如同剛磨好的漿子,面如滿月,肥肉把臉上的褶皺都撐開了,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緊致感, 再加上這位老人須發極少,只有那麽可憐的幾根戳在頭皮和下巴上,整個人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穿了衣服的白煮蛋。這位老者的眼球上蒙着一層厚厚的白翳,似乎已經完全掩蓋住了他正常的視線, 老者只能依靠手中的拐杖不斷地在地面上探問摸索着。

胖老者的身旁還跟着另外一名老人, 與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說這位衣着華貴的老者像極了穿了衣服的白煮蛋, 那另外一名老人則像極了秋末冬初幹癟的蚱蜢, 細腳伶仃的蹦跳着, 妄圖用自己瘦弱的身軀阻擋胖老者前行的方向, 下巴上枯黃的長髯如同一把散亂的玉米須子, 在風中無助地飄揚着。

見二人走進, 殷夫人趕緊迎了上去,扶住了胖老者的胳臂, 柔聲喚道:“公爹,您怎麽醒了?”

胖老者還沒來得及回應,一旁瘦得嘬腮的老人卻搶過了話頭, 一疊聲地道:“實在是對不住啊菀姑娘,你這老公爹實在是力氣大得吓人, 我這橫扒拉豎擋着也沒攔住。”

聞言,沈忘不由得向那瘦老者看了一眼,他喚她菀姑娘,而非殷夫人……

殷夫人滿臉歉意地颔首道,“麻煩了楊老丈”,接着又轉過臉對還掙紮着向前的胖老者道:“公爹,咱們回去吧,您肚子餓了吧?”

那胖老者聞言,稀疏的眉毛淩然一抖,胳膊一用力,将殷夫人遠遠甩了開去:“滾開你這賤坯子!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兒!”

殷夫人本就虛弱,被老人這樣一甩連連倒退數步,後背狠狠地撞在一處殘垣斷壁上方才止住了勢頭,整個人疼得瑟縮了一下。這一變故把在場衆人都看愣了,倒是瘦小的楊老丈反應過來,蹦跳着指着胖老者的鼻子大罵:“你這瘋老頭有沒有良心啊!若不是你兒媳婦,你現在早就跟你兒子一起化作焦灰了,還有能耐擱這兒作妖!?”

楊老丈此言一出,沈忘和霍子謙皆心中一嘆,知道殷大狀死亡的真相已然瞞不住了,只怕這殷大狀的瞎老父會鬧将得更厲害。果不其然,胖老者像被火焰燙到了一般,臃腫的身子一哆嗦,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擇善!擇善!爹在這兒呢!擇善!”

胖老者奮力揮動着手中的拐杖,這探路的工具此刻倒變成了傷人的利器,被他舞得虎虎生風,将地上的焦土都揚了起來,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圈嗆人的煙塵。殷夫人還欲上前,霍子謙搶先一步,将女子攔在身後,低聲囑咐道:“殷夫人,現在太危險了,咱們得讓你公爹冷靜下來。”

殷夫人的面上浮起一抹苦笑,搖頭道:“民婦的公爹人老體衰,神志已經不甚清楚,不鬧夠了他是不會停下的。”

這時,旁邊一位看熱鬧的婦人也跟着搭腔道:“可不是,這瘋老頭每天都會鬧上幾回,可把菀姑娘折騰壞了。又瘋又瞎,結果命還長,诶,你說倒黴不倒黴?”

“就你話多,回家做飯去!”旁邊的男子狠狠瞪了婦人一眼,似乎都周邊的衙役頗為忌憚,拉扯着婦人離開了人群。婦人雖是走了,可她說出的話語卻像是投石入湖,激蕩起一圈又一圈竊竊私語的漣漪。

“哎,菀姑娘命苦啊,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菀姑娘,你別管他了,讓他瘋球去!和他兒子一樣,就知道欺負老實人!哎呀,罪過罪過……”

“罪過啥,他兒子做得惡事還少麽!?”

“就是!前一陣子裴柔姑娘的事兒你忘啦?不就是這訟棍收的黑錢,昧着良心寫得狀紙嗎!”

原來是他……沈忘這才明白,為什麽他總覺得這殷大狀的名字有些熟悉,原來他就是陳夫人請來的那個“高人”,而那張無理攪三分的息訴狀紙也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沈忘向程徹使了個眼色,程徹會意,他本就看這瘋老頭有些不順眼,此番得了令便一個箭步沖到那胖老者身邊,出手如電緊緊按住那楊排風的燒火棍般淩厲的拐杖,怒聲道:“縣令大人在此,還敢放肆!”

“縣令怎麽了!就是皇帝老兒來了,親爹找兒子也是在情在理!怎麽着,你們還想殺我的頭嗎!”胖老者雖然拐杖被壓住了,可氣勢卻絲毫不減,瞪着那雙不能視物的細長眼睛呶呶不休地叫喊着,将嘴中的唾液盡數向着程徹的臉上招呼。

程徹左躲右閃,卻還是被噴得睜不開眼睛,易微氣得直跺腳,奈何手中還擎着燈籠為柳七照着亮,只得高聲叫道:“瘋老頭,有本事你去閻羅殿找你那死鬼兒子啊!跟這兒發什麽瘋!”

“我不信!你們這幫狐貍精的話我一句都不信!”

要不是柳七攔着,易微差點兒就把手裏的燈籠沖着胖老者的腦袋丢了過去。這時,亂哄哄一片的廢墟中央,沈忘沉靜的聲音響了起來:“殷老丈,本官乃歷城縣衙縣令沈忘,你可信本官?”

胖老者呼呼喘着粗氣,空洞的眼神尋找着聲音發出的方向:“沈忘……那個京城來的後生!?”

“正是在下。”

“我聽說你抓了一只修行千年的狐貍,可有此事!”

沈忘臉不紅氣不喘,信誓旦旦地回道:“确有此事。”

胖老者緊繃的肩膀緩緩放了下來,音量也減弱了些:“那……我暫且信你,你把吾兒擇善喊來,我有話對他說。”

沈忘的語速放得更加和緩,幾乎帶着哄勸孩童般地耐心道:“殷老丈,方才諸位沒有騙您,您的兒子,殷擇善殷大狀的的确确葬身火場,本官也正是為此事而來,還請節哀。”

一種夾雜着迷惑、不解、憤怒、哀傷的複雜表情呈現在胖老者肥膩圓滿的面容之上,襯着他覆蓋着白翳的雙眼,讓他整個人都展露出一種詭異的不真實感。

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沒有被程徹制住的手,緊緊攥住了沈忘的衣擺:“不應該啊……不應該……我兒子他……啊!”

胖老者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突然,他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公爹!”殷夫人的喉嚨中發出一聲悲鳴,撲了上來,程徹和沈忘也一人拽住胖老者的一只胳膊,止住了他向後摔跌的勢頭。

“公爹,公爹,你醒醒啊!”殷夫人顫聲喚着,蒼白的指尖不斷地撫順着老人依舊起伏的胸口。

“他沒事,只是急火攻心,暈過去了,歇上半日便能行動如常了。”見此變故,柳七也趕忙上前,檢查着胖老者的狀态。

殷夫人淚水漣漣,不多時就将胖老者胸前的衣襟打濕了一大片:“謝沈大人,謝柳仵作,民婦的夫君已死,若公爹再出了事,民婦真的是萬死莫辭了……”

沈忘嘆了口氣,道:“殷夫人,你先去照顧殷老丈,至于殷大狀的身後事……可先停于衙門的殓房,待殷老丈的身體平穩了,再将殷大狀入土為安也不遲。”

“民婦拜謝沈大人。”

在一衆鄰裏的幫助下,殷夫人柔弱卻端莊的身影行遠了,殷老丈被擡在一塊燒得漆黑的門板上,大半拉身子還當啷在外面,随着隊伍的移動晃悠個不停。那楊老丈雖然嘴上罵個不停,但此時卻依舊盡心盡力地幫忙擡着門板,時不時将殷老丈垂向地面的胳膊向上拉一拉。

此時的火場廢墟上,只剩下了沈忘、柳七、霍子謙、程徹、易微與衙門一衆常役。沈忘垂首看了一眼被白布蓋住的殷大狀焦黑的屍體,轉頭向柳七問道:“停雲,方才你想對我說什麽?”

他始終記得柳七在整理屍身時突然的停滞與疑惑,此時見衆人離去,方才将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

“沈兄,我在死者的後腦發現了一處傷口,傷口經過火焰的燒灼,已經難以準确地辨別形成的時間,但那處創口應該是死者死前造成的無疑。”柳七審慎回道。

沈忘點點頭,道:“我知你行事謹慎,體察入微,這也是我順水推舟讓殷夫人将殷大狀的屍身暫時停在衙門殓房的原因,只怕這場火,并沒有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