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剛峰滔滔 (十七)

第164章 剛峰滔滔 (十七)

暴雨終歇, 黎明已至,又是一個再平凡安逸不過的日子。

瓊州府的百姓們從困守了一夜的家宅中走了出來,清理着掉落在門前的折斷的樹枝, 撿拾着黏在牆頭屋檐的亂紅。他們驚訝地發現, 海家老宅的院牆外,有一株被雷電擊毀,多年未曾展顏的鳳凰木竟然開花了,大朵大朵橙紅色的花朵綴在枝頭,像是不屈燃燒的火焰, 順着高高的院牆,向老宅的深處一路追逐而去。

住在海瑞家隔壁,常年受着海家恩惠的老鳏夫本想說上幾句吉祥話,可想及前一陣子海家頻出的事端又不由得嘆了口氣, 雙手合十沖着天空拜了拜:“老天爺保佑海大人, 逢兇化吉啊……逢兇化吉……”

他料想着, 這枯木重開定是吉兆, 預示着海瑞家中禍事消泯, 再無怨囿, 便靠近了些, 想要看得更仔細。而恰在這時, 海家老宅的大門開了。

當先出來的是兩個瓊州府衙的衙役,面色格外嚴肅, 仿佛身後拘着的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老鳏夫心裏好奇,也不再掩飾,徑直走過去瞧熱鬧, 想要看看這被官兵拘捕的大奸大惡之人究竟是誰,又是如何掀起了海家老宅的滔天巨浪。可還未及身前, 他整個人便愣住了。

踏出門檻的,哪是想象中滿臉橫肉、惡貫滿盈的大惡人,反倒是一名戴着重枷的女子。說是女子年齡又嫌不足,細細看來無非是個雙鬟垂肩的少女罷了。那少女的烏發吸了清晨的露水,愈顯蓬亂,襯着那張瘦小稚嫩的臉蛋兒讓人望之生憐。可偏偏肩膀上又扛着重枷,整個人被壓得矮了三分,肩膀垮塌着,臉上卻洋溢着笑。

這樣的半大孩子……怎受得住這般枷铐啊……

老鳏夫沒有子女,年齡上來之後愛孩子愛得緊,對那戴着重枷的少女就越發得疼惜。他細細分辨着少女的面容,卻發現她嘴唇翕動,似乎在哼唱着什麽。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這是一首老鳏夫從未聽過的歌曲,可其中的思戀與憂愁卻又格外的感人肺腑,雖是不理解詞中之意,可那迂回婉轉、層疊遞進的情感卻是诳不得人的,老鳏夫也不由得跟着哼唱了起來。

押送着少女的幾名衙役可沒有這般閑情逸致,他們知道這位看上去柔弱堪憐的少女便是海家禍事的主謀,心中早已存了憤慨之意,這時又見她行得悠然,臉上還帶着笑意,毫無愧疚之色,下手便更粗魯了些。

走在少女身後的一名衙役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女的肩膀,斥道:“走快些!還急着回去交差呢!”

少女反應不及,身負重枷本就頭重腳輕,再被人這樣一推,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間破壞,她向前一撲,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聽兩聲悶響,少女先是雙膝跪地,而後重枷也磕在了地上。

“哎呀!”老鳏夫不由得叫出聲來。

這時,從大門內又快步走出一人,布衣灰裳,雙鬓染霜,臉上皺紋縱橫捭阖,不是海瑞海大人又是何人。數日不見,海瑞又蒼老了幾分,遠遠看去,腰背也彎了,竟是比老鳏夫還要顯得灰敗。只見他疾步上前,扶起了少女,又低聲對着衙役們說了幾句話,那些衙役的動作便由粗魯轉而溫文了許多。

少女面露驚異之色,不斷地回頭看向海瑞,而海瑞卻躲避着她的視線,仿佛她的目光中藏着灼熱的暑氣,只消看一眼便會融化堅冰一般。

見海瑞始終不予回應,少女卻淺淺地笑了,她端正站好,一揖到地,朗聲道:“老爺,甘棠去了!”

老鳏夫驚訝地看到,一直冷着臉背轉着身子的海瑞,面上驟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濃眉緊緊地虬結成一個濃重的漩渦,就好像少女的呼喚是誅心的利刃,每一刀都捅在他最隐秘的痛處。

那一刻的海瑞,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普通的老人,而非那不曾為任何人彎腰的海剛峰。

* * *

一案終了,作為巡按禦史前來查案的沈忘也完成了屬于自己的任務,欲回京複命。自極南的瓊州遠赴北京,山高路遠,千裏迢迢,只怕又要耗費數月的光景。而在出發的前一日,沈忘再次返回海家老宅,同海瑞拜別。

海瑞請沈忘在書房相見,進屋奉茶之人依舊是許子偉,可那三個鮮活如花朵的生命卻是再也找不見了。

見到沈忘的許子偉面上有些泛紅,表情也很不自然,匆匆将茶水續上,便逃也是的離開了書房。沈忘看着許子偉慌亂的背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海瑞從成堆的案牍中擡起頭來,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看向案幾對面年輕的男子。這位從濟南府不遠萬裏奔赴而來的歷城縣令正坐在一片清晨斜照而入的光芒裏,窗棱将這束陽光體貼得分隔成大小一致的斑影,仿佛是男子青衣上繡着的竹影。

男子眯縫着眼睛,臉上依舊挂着疏離而疲憊的笑。海瑞只覺他與自己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禦史,這是要回京複命了?”海瑞終于開口了。

“正如剛峰先生所料,學生此番前來,便是同先生辭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筆擱在筆掭上,沉聲道:“不知沈禦史此番進京,将如何對聖上釋明案情呢?”

沈忘擡起在陽光中微垂的眼簾,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學生當據實以告。”

海瑞嘆了口氣,心中暗道這位沈禦史終究還是年輕,語重心長道:“沈禦史,你可知若你對聖上直言相告,只怕會将自己陷入兩難之地?”

“那先生認為,學生該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論如何對沈禦史最有利,當是将罪責推至海某的頭上,就說海某禦宅無方,責罰過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傷,海某難辭其咎,自覺無顏以對聖上……”

“這樣,既擺脫了學生替聖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給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個臺階,兩不得罪,各自安撫。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點頭道:“原來沈禦史早有計較?”

沈忘緩緩搖了搖頭,柔聲道:“其實,學生在啓程前往瓊州府之前,就曾收到過家中兄長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證海公家事,無非是朝堂中角力雙方争奪話語權的籌碼,無論結果如何,都極容易落個裏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禦史心中明鏡一般,海某也是多慮了。”海瑞心中一寬,臉上也有了些許的笑意。哪怕經歷了此番磋磨,他依舊對這位年輕人充滿好感,他并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這位冉冉而起的沈禦史官途受挫。

誰料,沈忘喘了口氣,話鋒一轉:“可即便如此,學生還是選擇直言相告。”

剛拿起來的湖筆又重重地落回到筆掭上,因為用力過甚,湖筆咕嚕了幾轉,洇濕了一大片宣紙。

“沈禦史,你這是何苦?”

沈忘卻仿佛沒有聽出海瑞話中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将後背緩緩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輕而又輕地嘆息:“剛峰先生,您與朝中的張首輔一樣,皆如一條滔滔奔湧的大河。你們目标明确,絕不妥協,向着既定的方向浩蕩而去。沿途的風景不會遲緩你們的腳步,而暗藏的崎岖也不會動搖你們的內心。你們高瞻遠矚,迎浪潮頭,敢問誰會不敬仰這樣一條奔騰的河流……”

“然而,若我們能低下頭看一看,那河床中的泥土,岸堤上的沙礫,甚至淺灘中的石子,她們所求得真的也是奔流入海嗎?滔滔江水之上,浩浩紅塵之中,又有誰問過她們的想法呢?”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學生的兄長自然也是為了學生好。可是,學生還是想要問一問,問一問那泥土……那沙礫……那石子……如果能夠選擇,她們想要去哪裏?”沈忘垂下眼簾,溫柔地笑了:“而學生也私心希望,聖上也能存着這麽一顆心。”

海瑞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笑得那般溫潤,而那種獨屬于女子的柔軟,本是他海剛峰所深惡痛絕的。若要行為國為民的大義,就必須抛家舍業、斷情絕欲,将忠君愛國之道淩駕于兒女情長之上。他一直以來就是這樣認為的,也一直以來就是這般奉行的。

可也許,海剛峰自有他颠撲不破的道義,而沈無憂亦有他不容辜負的人心,誰又能輕言對錯呢?亦或者,循着那開滿花的路徑,就未免不能到達他所希冀之地。可是那樣一條路,會不會比他所選擇的大道還要艱辛呢?

海瑞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把腹中的濁氣盡數吐出一般。再擡起頭來,他的臉上也有了慈祥而淺淡的笑意:“既然如此,就做沈禦史認為對的事吧……”

老人的目光緩緩上移,看向瓊州府萬裏無雲的碧空。此時正是萬歷元年,距離海瑞病故尚有十五年的時光。他的一生經歷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朝,其人清正廉明,剛正不阿,從未動搖。在他漫長的七十三年的人生中,所遺留給後人的無非俸銀八兩、葛布一端、舊衣數件而已。

萬歷十七年,萬歷皇帝朱翊鈞派遣行人司行人許子偉親赴海南,督造海瑞墳茔。海瑞身後并無子嗣,許子偉便在墓旁搭棚栖身,為恩師守孝三年方才回京複命。

據說,海瑞死前曾致許子偉手書一封,正面端正寫着兩個大字“忠孝”,而信箋的背面又書“人心”二字。沒有人知道“人心”二字所從何來,這封信只是靜靜地擱在許子偉官皮箱的最底層,陪他度過了與海瑞一樣風骨嶙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