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剛峰滔滔 (十六)
第163章 剛峰滔滔 (十六)
甘棠緩緩轉身, 在瘦小的身影在祠堂燭火的映照下,宛若一縷即将消散的幽魂:“因為除了一死,我們便再也沒有機會——被聽到了。”
她走到祠堂的中間, 落落大方地向着衆人施了一禮, 目光不閃不避:“婢子與寒花自小便入了主家,一直都很要好,雖然生活貧苦些,但老爺對下人并不過分嚴苛,在家的時間也少, 是以婢子與寒花的日子過得不錯。後來——”
後來,年僅十八歲的王微時嫁入了海家,而甘棠則被指到了王微時的房中伺候。那時的甘棠還不叫甘棠,她有一個在普通不過的名字——侍書。
“四出——”王微時努力的調整着嘴型, 那認真的樣子引起了天真活潑的甘棠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王微時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是侍書呀夫人, 若是夫人念起來不順口, 就給婢子改一個名字吧!”甘棠笑起來眉眼彎彎的, 讓離鄉背井的王微時心頭一暖。
“我可以嗎?”王微時家中貧苦, 又是長姐, 所以即便成了海家的夫人, 面對下人婢子依舊還是小心翼翼,唯恐說錯做錯。
“當然可以”, 甘棠點頭道:“婢子就是夫人房裏的人,夫人想喊婢子什麽就喊婢子什麽,小花小草, 小貓小狗,都可以的!”
王微時連忙搖頭, 慌亂間抓住了甘棠垂在身旁的手:“那……那怎麽行,我給四出想一個好名字……一定得是好名字。”
王微時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最終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也不識字,唯一會的只有一首詩,挑來挑去,這首詩裏還就是‘甘棠’兩字最好聽好記,你……你喜歡嗎?”
“甘棠——”甘棠甜甜地咂摸着屬于她的姓名字,柔聲道:“婢子喜歡極了。”
新任主母王微時很快就贏得了海家下人的喜愛,因為相較于嚴苛古板的老夫人來說,這位新來的王夫人實在是太溫柔和善了,而最喜歡王微時的無過于寒花與甘棠兩人。她們親眼見證着王微時在海家的歲月,陪伴着她從初為人婦,到生兒育女,到颠沛流離,再到韓夫人踏入海家的大門。而她們四人,也早已從主仆妻妾,逐漸成長為難舍難分的姐妹。
及至王微時因幼女環兒的死一病不起時,也是其餘三人時刻照拂身邊,而忙于公事的海瑞卻始終沒有回來探望過病踏上掙紮的妻子。
王微時郁郁離世之前,眼睛早就因長時間的痛苦而失明了。所以當她突然睜開眼睛,目光灼灼地一把抓住了床榻旁韓念允的手時,寒花與甘棠都吓了一跳。
“夫人!夫人你好些了嗎?”最初的驚吓過後,是随之而來的驚喜,寒花和甘棠都喜極而泣的撲到王微時的床邊,看着她驟然間紅潤起來的臉。
她似乎又變成了甫一嫁進來時的樣子,溫婉單純得如一株梨樹下的鹿。與寒花甘棠的喜悅不同,韓念允卻一眼看出了王微時的不對勁,她知道這并不是她們所企盼的久病初愈,而是她最為恐懼避諱的回光返照。
“阿允,咱們好久沒見了,阿姊想你想得緊。”王微時将韓念允的手緊緊攏在胸前,像是攏着暴風雪之中最後一點如豆的火光。“父親說,我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出門瘋跑,我這還是趁着父親不注意的時候才逃出來的,與你見一面便又得回去……”
韓念允怔怔地看着王微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面前心碎的女人,但恍惚間,韓念允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遺失在記憶深處灼灼發燙的少女。
王微時似乎毫不在意身旁隐約的哭泣聲,甚至都沒有在意面前韓念允複雜的表情。這一刻的她,早已沉淪在往昔的時光裏,在死亡的前一刻,重又變回了那不識愁滋味的少女。那一刻的她,未來即将徐徐鋪展,她本以為自己也能走向黎明。
“阿允,記得你教我的那首詩嗎?你能給阿姊寫下來嗎,這樣我就算嫁人了,也能時時刻刻見到你的字,就像你還陪在阿姊身邊一樣。”王微時絮絮地說着,臉上洋溢着悵惘而迷茫的笑容。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王微時輕聲地背誦着,韓念允也小聲地跟着她的節奏,她們的聲音劃破了凄迷的夜空,順着舊時小村的石子路,尋找着那棵她們曾一同歡笑,一同哭泣的棠梨樹。
王微時輕輕擡起手,向着她無限懷念的方向,向着她永難忘記的時光,小心地觸去——她的阿允,還在棠梨樹下等着她啊!
陡然間,那只蒼白消瘦的手,滑落下來,無力地倒在幻夢最美的瞬息。
“阿姊——”那滴懸在下睫上的淚珠,終于戀戀不舍地低落下來,化作王微時的指尖最後一絲溫度。
“所以,從那時起,我們便決定做些什麽——”甘棠緩緩擡起頭,從過往的回憶中抽離而出,她站在燭光籠罩的光影裏,影影綽綽,她那般孤獨,卻又似乎從未孤身一人。“可是,我們一個是妾室,兩個是婢子,又能做些什麽呢?後來,韓夫人聽說朝廷要派巡按禦史來查證王夫人病逝的事情,便決定借此為王夫人讨一個公道。所以,我們便想到了死……”
“婢子與寒花争執了許久,究竟是誰來做最後收尾的那個人。最後,當然是婢子贏了,就由婢子來做那個最後的惡人……”
甘棠仰起頭,臉上浮起一絲悵惘的笑意:“韓夫人說得沒錯,女子命如草芥,可能把握在女子手中,也唯有一命而已。于是,我們便決定在韓夫人的安排下,制造兇案,争先赴死,讓前來查案的禦史不得不引起重視,也讓老爺——”
“也讓老爺替你們的荒唐頂罪!?甘棠!老身照拂你多年,你竟然恩将仇報!你,韓念允,寒花,竟……竟是這般下作人物!”謝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指着甘棠的鼻子疾呼道。
甘棠垂下眼簾,鄭重地向着老夫人叩拜道:“老夫人,甘棠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辯駁,但韓夫人與寒花絕不是老夫人口中的下作人物。當時甘棠一心複仇,的确是沒有将老爺甚至許公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寒花性格溫順善良,擔心會真的害了老爺、害了海家、害了許公子。韓夫人卻說——”
“來的是沈禦史,他能查出來的,他是個好官……”
沈忘攥緊了雙拳,只覺胸中一股積郁之痛直沖天靈蓋,讓他恨不得仰天悲呼:女子實苦,女子實苦啊!
唯有一死,她們的苦難方有機會被聽到;除了一死,她們再無鋒銳!
沈忘強壓下心中的憤怒與悲怆,問出了他最後一個無法解釋的疑問:“甘棠,你知道韓夫人已經有孕了嗎?”
此言一出,謝老夫人差點兒暈厥過去,海瑞疾步上前,将老夫人護在懷中,卻沒有着急離去,似乎也在等着甘棠的答案。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甘棠幽幽道,“寒花也曾勸過夫人,不如将孩子生下來再動手,可夫人說……”
“夫人說什麽?”海瑞開口了,沈忘驚異地發現,這位老人的肩膀垮了下來,往日裏筆直的腰杆也彎駝了。
“夫人說,她不想這世上再多一個環兒。”
海瑞的頭頹然垂了下去,再也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窗外的雨聲轟然作響,似乎要沖刷盡這世間的一切污穢與悲怆。沈忘擡眸,凝望着籠罩着整個海家老宅的浩瀚雲雨,在那隆隆而動的濃黑陰雲之下,在那昏昏燭光形成的光明之上,有一片灰色的陰翳鋪展而成的空間。它介于黑白之間,沉默而卑微地匍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既非純粹的黑暗,亦不是絕對的光明。
然而,随着這場暴雨的終去,這片茍延殘喘的灰色,也終将被黑白分明的世界徹底吞噬,再也留不下絲毫的聲息。而那随着雨聲爆發的怒吼與吶喊,還會有多少人記得呢?
沈忘抿緊了唇,整個面龐呈現棱角分明的刻線。至少他記得……
他看向對面沉默不語的老人——剛峰先生定然也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