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霜華

霜華

大火漫天,勢有要燒穿天地的架勢,被家臣護在身後的老将軍顧铳軍近乎呆滞地将眼前的一幕收進眼底,不絕于耳的慘叫聲萦繞在耳旁。

他看着被黑衣人從樓上護送下來的霍雲,仿佛堵在喉嚨裏的東西終于被撬開,他怒不可遏道:“霍雲!你這是何意?!”他甚至顧不及表面的惺惺作态,直呼他的名諱。

只有霍雲所在的高樓沒有走水,簡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顧铳軍,縱火的就是霍雲無疑。

霍雲行至木梯中央,忽地停了腳步,扭頭看着在火圈裏似受激的雞鴨胡亂撲騰的模樣,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居高臨下地朝顧铳軍道:“早便耳聞顧老将軍多時,咱家也沒想到第一次見就送了你一場盛宴。”

顧铳軍一把推開護着自己的家臣,哼哧道:“顧家世代為雍朝效力,聖上堅決不會允許你這閹黨肆意妄為!”言罷,他拔出腰間長劍就要沖上木梯,卻被從四方出現的黑衣人攔住,不過幾個回合,寒刃便架上了顧铳軍的脖頸。

一人難敵百将。這火起得悄無聲息,也不知從何處而起,等到發現時,顧家上下已是雞飛狗跳,顧铳軍如今孤立無援。

“聖上?”霍雲斂袖哂笑,“你老糊塗,老眼昏花啊。那龍椅坐着的,是人嗎?”

先皇而立之年便暴病而亡,年僅十二的太子就這麽被推上了皇位,而太子自即位後不久便“看破紅塵”,整日命人給自己修廟,為求成神可謂是花樣百出,已經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只是消息封鎖得好,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的皇帝是這般模樣。

“你什麽意思?”

顧铳軍微仰着腦袋,側目瞪着霍雲,只能看到她被火光照亮的半邊身子和那張獨得薛公公寵愛的側臉。

“兵符,在顧喻成那兒對吧?”原本還帶着戲谑冷笑的霍雲忽然拉下了臉,正過臉來看着底下的顧铳軍。

“那個孬子,把兵符給他,老夫是腦子被驢踹了麽?你害我顧家上下十幾口人,這兵符你是永遠也別想……”

話音乍斷,迸出的鮮血濺在了那冰冷的刀刃上,持刀的黑衣人一驚,都往後撤了一步,看着這個垂垂老矣的老将軍倒下,直到倒下前,那雙帶着恨意的眼睛依舊死死盯着霍雲。

“大人,他……”

霍雲抿住微張的唇,道:“掘地三尺,也要将顧喻成找出來。”

“是!”

黑衣人散去,霍雲停了半刻,擡腳走下最後半段階梯,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顧铳軍,她朝那吓得雙腿抖成篩子的家臣道:“收了你家主人的屍體吧。”

言罷,她徑直從家臣身旁走過,直到身後的抽泣聲傳來,她才咬緊了下唇,垂下袖子,遮去了微微發抖的手。

一夜人間煉獄,顧家幾十人命喪于此。

次日,天蒙蒙亮,霍雲剛起身,便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

“我。”

昨夜耳朵負累,一大清早她的耳朵還不太好使,她有些疲倦地深吸一口氣,一開門看見來人不自覺蹙起了眉頭,道:“大人近日是否來得太勤了些?”

蕭紀衡似乎沒聽到她的問題似的,靠着門框道:“你此行是否過于魯莽了?為何私自行動?”

霍雲卻道:“一切皆是蕭家的主意,霍雲并未擅自行動。”

蕭紀衡明顯一愣,身子離開門框道:“我父親?”

霍雲沒有回答,但沉默的意思他也能讀得明白。

他想說些什麽,霍雲卻驚覺不遠處若有若無的腳步聲,不給蕭紀衡機會,她立即道:“有人來了,大人請保重。”

看她不願多說的态度,蕭紀衡大抵也猜到了父親給霍雲施加的壓力。他沒再多說,轉身輕輕一躍便登上了屋頂。

霍雲看着他離開的方向,淡淡洩了口氣,正欲轉身入屋,那腳步聲漸近,一聲“大人”喊住了她。

玉崇一身風塵,想來昨夜也是奔波了一宿,看見霍雲的時候他倒像是嘴裏含着什麽東西似的,吞吞吐吐的。

“何事?”霍雲見他唯唯諾諾,先問出了口。

“沒接住……”

仿佛某根弦被扯斷一般,霍雲鎖緊眉頭,遲疑道:“這是何意?”

玉崇膽戰心驚地掃了霍雲一眼,補充道:“楚、楚淩禦。”

空氣像凝固了一般,良久,霍雲才問道:“掉進火海了?”

“恐、恐怕是。臣昨夜在屍堆裏翻找了許久,可是屍體都被燒成焦黑了,殘骸遍地,實在辨不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也沒能成功說出來。

霍雲在陽臺上眺望着顧府,燒了一夜,那地兒的上空還有些騰起的黑煙,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焦味。

“給他立個墳,供點好吃的。”

在玉崇緊張的等待中,她終于開了口,卻并未讓玉崇覺得輕松多少,這是大人第一次要他保住一個人,可偏偏他失敗了。

回想昨夜漫天烈火,他躲在暗處,就等着那白色身影從天而降,于他而言原本輕輕松松就能接住這個少年,誰料到他像是老眼昏花了一般,判斷錯位置,眼睜睜看着那團白影摔進火圈裏,慘叫響徹雲霄,他甚至不曉得這其中有沒有他的嘶喊。

“顧喻成找到了嗎?”霍雲忽然問道。

玉崇思緒戛然而止,回道:“回大人,其他人還在搜查中,附近鬧市想必不大可能,極有可能是逃到西南方向的爪岩崖了,那兒地勢複雜,正在加派人手。”

聞言,霍雲極目遠眺,不知在思考什麽,只是淡淡地嗯了聲。

***

揪起燒得焦黑的衣角瞅了許久,楚淩禦重重地嘆了口氣,啧啧道:“真是可惜了這麽好一件衣服。”自言自語後,他觀察了下四周,是一片懸崖峭壁,枯黃翠綠的樹葉交錯着,偶有些裸露着黃土的峭壁,他只覺心裏泛起些許苦澀。

當神官真不容易。

回想昨夜的沖天火光,他被推下去時臉上火辣辣的感覺,仿佛要将他燒成碳灰,他心有餘悸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不可否認的是,他真的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幸好腦袋沒宕機,跑了。

他算是看清了,霍雲不是個善人,而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

可是自己唯一的廟被她命人拆了,而且更要命的是,她是捐了錢後拆的,這簡直就是在拆他的招牌。

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是天界年紀最小的神官,資歷也最淺,第一座廟是月老“施舍”的也就算了,如今竟連這白給的廟也沒了。

最悲哀的是,剛剛上任,便被自己信民燒掉廟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這一下,他在天界算是“一戰成名”,實在是沒臉回去了。

冤有頭債有主,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從霍雲手裏讨座廟回來,他誓不罷休!

重整信心後,他站起身來,不曾想坐太久,腿腳麻了,只好兩手攀着石壁慢慢挪着腳步,突然間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呻1吟,聽起來倒是挺近的,他循着聲音去找,終于在稀疏草木間發現一趴在地上的人。

剛靠近就把他吓一跳,血跡淌了一路,全都已經發幹成了暗紅色。

那人似乎是發現了楚淩禦,摩挲着抓住旁邊的草莖,有氣無力道:“救……救救我……”

楚淩禦心中訝然,他還以為自己逃得夠遠了,沒想到這荒郊野嶺還有人,還受傷了。

那人似乎發覺來人的躊躇,他又憋着氣鼓勁道:“我乃顧铳軍之子……救我一命,酬金夠你三代享福一輩子咳咳咳……”

顧铳軍?

楚淩禦一愣,這是從顧家逃跑出來的?看昨夜霍雲的手筆,肯定是有備而來,絕不可能允許有一個漏網之魚。

他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心裏有了主意。

第二日的顧府門外人滿為患,看着衙門的捕快在裏頭清理屍體,看熱鬧的人們都面露驚異,捂着嘴小聲議論着,不算安靜,卻分明讓周遭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了。

人們皆以為此事會鬧得滿城風雨,然而并沒有,甚至未驚起半點波瀾,直到第七日,依舊只有專人在清理早已成一片廢墟的顧府。

馬車經過顧府門口時,玉崇沒有停留,而是若無其事地駕車離開。

等到人少了些,玉崇才提了提嗓音朝馬車裏頭道:“大人,今日午時薛公公的人快馬加鞭來了信,要您即刻回上京,他有話問您。”

馬蹄聲噠噠不停,正閉目養神的霍雲緩緩睜眼,看着從轎簾透入的夕陽印在腳下,她開口:“拖着。就說兵符還未找到,暫時無法複命。”

玉崇:“是。對了大人,顧喻成的行蹤有線索了。”

“怎麽說?”

“顧喻成受了刀傷,這幾日臣命人蹲守藥鋪,發現有一人經常來取藥且行蹤詭異,我們每次跟蹤到柳旭街口他就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是岔道口我們都派人蹲守,皆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哦?這麽神秘的人,樣子看清楚了嗎?”霍雲靠在了窗口上,她向來不信什麽神魔鬼怪的事,這多半是哪個小子使的障眼法,吓唬人的。

玉崇一邊驅車一邊回答:“沒有。那人明明素面朝天,可臣……包括下屬全都說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就像被一層霧擋住了一樣,怎麽都撥不開。”或許是發現自己說的事情過于撲朔迷離了,他都不自信地住了嘴。

“他一般何時出現?”

“很準時,戌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