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驚秋
驚秋
自從霍雲上次“大義滅親”後,她就一直居于宮外,薛賀明倒是不着急讓她回宮,說來也怪,薛賀明給她權力不假,可是最近未免過于放縱她了,若是照往常,他還會時不時拉一拉缰繩,警告警告她。
最近過于太平了,她不習慣。
顧家因顧喻成官職調動,舉家遷往了臨安。顧铳軍年過六甲,立下赫赫戰功,聲名顯赫是不假,可自從十一年前的霍家一案後他便告老還鄉。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纨绔小兒,在退休前向聖上為自己兒子求了個刺史的職位,正好接替了霍家。
顧家或許并沒有參與十一年前的案件,但對霍雲來說,心裏終究不是滋味。
這一路舟車勞頓,原本就沒休息好的霍雲時不時覺得頭暈,坐在馬車裏也是昏昏欲睡,可偏叫這馬車颠簸,她也始終是睡不着。
坐在一旁的楚淩禦似乎發現她臉色難看,擔憂道:“大人身體不适?”
見霍雲沒應聲,他正欲探探她額頭,可惜剛伸手就被霍雲擋住。
但見她皺着眉,神情不悅道:“咱家大發慈悲讓你坐馬車,可不是讓你放肆的。”
“哦……哦。”楚淩禦怔怔收回手,猶豫了一下,他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大人,你要是困乏,可以往這兒靠。”
霍雲不置一詞抱手環胸,靠着側壁阖上了眼。
今日正好是最後一日,酉時一刻,可算到了臨安。
顧家一早便收到消息,早早便在門外等候,顧铳軍好歹也是馳騁官場多年的老人物,即便與薛賀明不對付,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位的。
玉崇勒停馬車,側首朝裏道:“大人,到了。”
良久,沒有回應。
玉崇正覺奇怪,以為大人出了什麽事,匆忙一掀開轎簾,頓時間怔住了。
他剛準備開口,但見霍雲搖了搖頭,他只好把話吞了回去,心裏卻不由感嘆:“敢枕着大人睡覺的,這小子還是頭一個。”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楚淩禦才悠悠轉醒,迷糊地看着霍雲,“大人?到了嗎?”
玉崇:“到了!”
楚淩禦還在揉着眼睛,睡得迷迷瞪瞪的,突然便被玉崇一把子拽了出去,腳都還沒站穩,霍雲便已經起身下了馬車。
一下車,顧铳軍便迎了上來,他白發蒼蒼,長須抵胸,臉上溝壑縱橫,卻難掩昔日上陣殺敵的銳氣,他簡單一禮,“見過霍公公。”
霍雲環視一周,垂眸道:“令郎似乎不在?”
“這……”像是一下子被戳中要害般,顧铳軍停頓半刻,忙接上話道,“犬子昨日與賭坊的人起了沖突,适才他娘才教訓過,破了相,這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不适合見人,就沒讓他來。”
楚淩禦掙脫玉崇的桎梏,跑到霍雲身後,滿眼好奇地觀察四周。
“哦是這樣啊,想必顧大人也已經接到消息了。令郎不學無術,只能到這小地方做一個刺史,平日裏吃喝嫖賭,花天酒地,您也已經年過半百,實在沒必要守着一塊破銅爛鐵入棺材,您說是吧?”
“霍公公,此處不便談論此事,你風塵仆仆,遠道而來,這天色已晚,不若先入寒舍休息一宿,明日再談。”
霍雲倒也不傻,這并非問句,絕不是在邀請,而是強求。
她笑着摸了摸身旁楚淩禦的頭頂,道:“那便叨擾了。早便聽聞令子在貴府中建了高臺,可一覽全府風光,不知可有這榮幸小住一宿?”
顧铳軍淡然道:“小兒頑劣,若是公公喜歡,自然樂意。”
暮色漸沉,銀月懸天。
晚風吹拂着霍雲面額,剛爬上幾段階梯,臉上還有些熱氣,這吹來的涼風讓她微微一抖。
玉崇見狀,問道:“大人,可要臣去取件外衣來?”
霍雲搖搖頭,揉了揉發疼的肩膀,“不必。”她俯視着府邸中的一切,帶着些遺憾的口吻道,“可惜了,顧喻成在某些方面還是有些才華的,偏偏守着他那無所不能的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聽說,他不僅惹上了賭坊的人,還不知好歹去招惹了蕭氏的侄女?”
玉崇颔首,“是,臣去打聽過了,二月前顧喻成在賭坊與人鬥毆後酗酒,回府路上碰見了蕭氏侄女蕭雪兒,當衆……卻無人敢施救,顧家如今也與蕭氏結下了梁子。”
霍雲看着高臺下盈盈閃爍的幾盞燈火,眼底盡是冷漠,良久她才道:“蕭家……可不是軟柿子,怪不得。”
“大人!”
門外傳來聲音,玉崇看見門上的人影,道:“是那小子,大人,真的要将他留在身邊嗎?”
門外的人還在呼喊,霍雲卻輕聲道:“過了今夜,他自己會走。”眼底是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玉崇跟在霍雲身邊這麽久,卻依舊看不透大人的心思。
“去把門開了吧,動手前先找到兵符。找不到也得把顧喻成殺了。”
玉崇:“是。”
楚淩禦喊了半天,正打算歇歇嗓子,門突然一下洞開,他擡頭撞見玉崇的眼神,不禁一愣。
那是,憐憫?
還沒想明白,玉崇一腳跨出門檻道:“大人叫你進去。”
這突然一下,他倒是猶豫了,揣着懷裏的披風,蹑手蹑腳地進門,剛跨入門檻,背後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他總不該怕一個凡人吧?
他回頭,抱緊了衣服,擡頭看見坐在茶幾旁的霍雲,她手臂撐在桌上,支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屋裏沒有點燈,僅靠陽臺外的月光,卻依舊看得分明。
“大,大人。高處不勝寒,天冷,我,我去找了件披風來。”
他有些結巴,該死。
“過來,會沏茶嗎?”
“不會。”楚淩禦往前走了兩步,本想給她披上披風,靠近身前時還是選擇把衣服遞給她,在旁邊坐了下來。
他覺得得點個燈,這月光寒涼,讓人瘆得慌,可兩腿像是不聽使喚,沾了地後就動彈不得了。
霍雲摸着手裏的披風,意外道:“你這披風去哪拿的,這料子顧铳軍也不一定能給你。”
“家裏珍藏的。”
“哦?珍藏啊。”霍雲語調微揚,“還沒問過你,幾歲了?”
楚淩禦毫不猶豫:“十七!”
換算成人間的年紀,他大概就是這般大。
“哦?比咱家想象中大些。”霍雲瞧着他瘦小的模樣,還真看不出已經十七,只是十七的年紀,家中又遭變故還能這般天真,實在少見。
“近兩年犯事的權貴中,楚姓的咱家只知道一家,是金陵的楚湘河,可是,他只有女兒,沒有兒子诶。”她終究還是沒有繼續陪他演戲,名單上确有一個“楚淩玉”,但是早在被送來之前就病死了。
楚淩禦莫名緊張地攥緊了袖口:“大人有所不知,我其實是……私生子,自小便拜入三語真人門下,剛剛回來的那一年,我家就出事了。”他說着說着眼圈漸漸泛起了紅,可憐巴巴的模樣,倒容易叫人心疼。
霍雲就這樣靜靜地聽着他瞎編,“楚湘河”不過是她随口編的,沒想到他就這麽簡單地往坑裏跳了。
“啊——”
樓下突如其來的尖叫劃破長夜。
楚淩禦往陽臺探頭,“發生什麽事了?”
霍雲穿上披風起身,道:“多謝你的披風。這是咱家給你的謝禮。過來。”
她朝他招手。
楚淩禦呆呆地跟着她走到圍欄邊,眼前突如其來的火光闖入他的眸中,他往高臺下看,黑暗中竟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焰火,緊接着便是交織其中的哭喊聲、尖叫聲,再擡頭一看,府邸門外竟圍了上百人,手裏拿着的是泛着寒光的刀刃。
哀嚎聲如同一陣陣浪濤湧入楚淩禦的耳朵,灌入腦袋、胸腔,仿佛要把他的內髒掏空,他說不出話,只是機械地扭頭看向霍雲,誰知撞入眼簾的卻是她瘆人的笑容。
“火樹銀花,好看嗎?”
她問,朝他走近。
楚淩禦沒有說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到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半個身子在圍欄外。
他感到腦子充血,脹脹的,說不出話來,在一衆嘶喊中他艱難聽到霍雲飄渺的聲音:“咱家說過了,會死的。”
楚淩禦看着地下的火海,不相信她會松手,可僅僅下一秒,他便感覺到整個身體懸空,熱氣和冷氣一股腦從他耳旁刮過。
她真的要殺他!
火光在霍雲眼底似水湧動,她冷冷地看着這個天真的少年從高臺墜入火海中,卻拉緊了身上的披風,直到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火光與哀嚎聲中,她轉身入了屋內,沒有回頭。
一個黑衣人自樓下跑上來,呼吸有些急促道:“大人,顧喻成跑了!”
霍雲眼底寒意更甚,“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