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挾刃落花 (二十二)
第189章 挾刃落花 (二十二)
一大早柳七就察覺出了沈忘的不對勁, 和易微近乎失了魂的悲痛不同,沈忘的不對勁并沒有寫在臉上,而是藏在躲閃的眼神裏。她總覺得沈忘的目光黏着在她的身上, 可一旦她回頭探詢, 他便慌忙移開視線,定定地看向柳七腳邊的地面。雖然他極力掩藏,但這種不尋常的行為還是被柳七一眼看了出來。
所以,當衆人用過早膳,沈忘将柳七單獨喚到自己房間裏時, 柳七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推門走了進去。
沈忘靜靜地坐在靠窗的案幾前,整個人沉淪在暮秋遲起的天光裏,他一向挺直的脊背有些彎,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緊。
“沈兄, 即便你方才不喊我, 我也是會來問你的。昨夜回來你便有些不對勁, 今晨更甚, 可是出了什麽事情?”柳七的聲音溫柔平和, 讓人的心緒莫名安定。
沈忘倏地挺直了背, 轉過頭來, 露出明朗的笑容:“是好事, 你也知道,張綽平已然認罪, 案子将了,咱們不日就可啓程。”
沈忘站起身,走到柳七身旁, 輕聲道:“只是這次,停雲你需得先走, 我京中尚有事情要處理,就不能随你同行了。”
柳七一怔,繼而笑了:“沈兄,你怎麽了?此案千頭萬緒尚未厘清,我如何走得?況且即便是結案了,我也當和大家一起——”
沈忘臉上的笑容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此案既了,我會依照兄長的安排留在京中,濟南府是回不去了……所以,你也……你也不必回去了。”
柳七的目光冷了下來,定定地看着沈忘的眼睛:“這是為何?”
“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為何……”沈忘慌忙移開的目光有些凄楚,藏着太多讓柳七讀不懂的東西,“停雲,你不是說過嗎,此身天地一虛舟,何處江山不自由,當年是東璧先生強求你陪我進京赴考,後來又是我強求你陪我去的濟南府,你從來沒有機會選擇……”沈忘擡眸,嘴唇微顫,“現在——現在機會來了,我放你自由。”
“不要回濟南,也不要去松江,這天地之大,總有你容身的地方。”
柳七的臉色驟然白了,如同白梅花影下藏着的雪,慘白得近乎透明。在她與沈忘的對話開始之前,她便隐隐猜到了沈忘憂心之事,畢竟天子腳下,很難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她日日進宮為朱翊鈞診治,若真有有心之人徹查此事,即便隐藏得再好都有被昭告于天下之日。最初的猜度,在沈忘提到“松江”二字時被應證,他們之間實在是太過默契熟稔,從他顫抖的語氣、躲閃的眼神,她便讀懂了他不肯付諸口舌的全部心意。
只怕是這個案子牽連甚廣,動搖了某些人的根基,使得那背後之人狗急跳牆,不惜用她的身世來威脅于他。好手段,好伎倆!
柳七輕輕一咬下唇,她的唇色很淺,一咬之下倒是添了幾許動人的嫣紅:“沈兄,從來沒有人能強求我做我本不想做之事。你說我從來沒有機會選擇,可是陪你走到現在,本就是我柳停雲的選擇。總之……我不會走。”
沈忘的臉色也白了,他的心被兩種劇烈的情感拉扯着,幾乎要碎裂殆盡。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柳七不閃不避地回應了他的真心,這個曾經令他夢寐以求、輾轉反側的答案,在此時卻變成了剜肉的刀,透骨的刺,誅心的刃,讓他痛得透不過氣。
原來,她也傾心于他,可那又有什麽用呢,如果柳七的身世被揭發,等待她便只有死路一條,那些不曾付諸于口的傾心,不曾花前月下的愛重,又有什麽意義?他不要她的傾心,他要她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只要她安好,他就能再無顧慮地和那背後之人拼到底,他可以什麽都不在乎……
心一橫,沈忘猛地踏前一步,如同交托生命一般将柳七緊緊攬進懷裏:“就當是為了我,就當是我求你!”
懷中人輕輕顫了顫,緩緩擡起雙臂,回應着沈忘殘破的擁抱,構成一個完滿的圓。真好啊,他的懷抱那麽缱绻那麽暖,柳七幾乎舍不得放開。騎龍山的霧啊,靖江縣的雨,盛京春日的柳啊,大明湖畔的風,這世間所有的美好與絢爛,穿越時光的荏苒将二人齊齊包裹,似乎再也不會分離。
沈忘感覺自己的後背被柳七輕柔地拍撫着,一股辛酸驟然襲上眼角,差點兒掉下淚來。可那淚水還沒在下睫上凝結成珠,一陣刺痛從風府穴處傳來,沈忘兩眼一黑,軟倒在柳七的懷裏。
柳七垂首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笑着搖了搖頭。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聰慧機敏,卻唯獨學不會對身邊之人留心。若他但凡對自己存有一絲一毫的防備,方才那紮在風府穴上的一針也不會這般立竿見影的效果。
臨行前,她本想給他留下寥寥數語,卻提筆忘言。狼毫筆上的墨珠兒滴下來,在白竹紙上氤氲開來,如同未幹的淚痕。也罷,能訴之筆端的話語,他心裏自會懂得,何須再費筆墨?更何況,死生之別,又有哪一字那一句能承其重呢?
想及此,柳七就此擱筆,推門而出,再沒回頭。
若我已成你迎向光明唯一之軟肋,何不以身為燭,照汝前路,痛哉,快哉!
* * *
朱翊鈞低頭看了看正在仔細給自己紮針的柳七,露出了一個與自己身份極不相符的,單純到可愛的笑容,心中暗道:柳仵作醫術高超,人又美貌,當真是世間罕有的奇女子,無怪乎沈先生心悅于她了。
他歪着腦袋,樂滋滋地回憶着自己與沈忘初見之時,沈忘用樹枝龍飛鳳舞地在沙地上留下的一行字:霭霭停雲,濛濛時雨。現在想來,沈先生定是從那時起,就對柳仵作存了心思吧?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怎麽還沒與柳仵作成婚呢?若真成了婚,那話本上該怎麽寫呢?
心中這樣想着,小皇帝唇角的笑容便也瞞不住,竟是不自覺笑出聲來。而恰在這時,柳七手中的針停了。
朱翊鈞自覺失态,趕緊斂容道:“連日來,柳仵作又要查案,又要入宮為朕施針,實在是辛苦。”他一邊說,一邊沖一旁侍候的馮保使了個眼色:“大伴,将朕昨日得的玉墜子拿來。”
馮保心領神會,轉身便取了來,見柳七還直挺挺地站着,只當她驟然得賞,不知所措,當下寬和笑道:“柳仵作,聖上賞你呢,還不謝恩?”
孰料,話音才落,面前的柳七卻是跪下了:“卑職有罪。”
這一跪,把朱翊鈞和馮保都吓了一跳,二人對視一眼,馮保趕緊陪笑道:“這如何說的,柳仵作怕是開心壞了。”
朱翊鈞的眉頭卻蹙了起來,面前的柳七雖是跪着,可周身卻散發出一股凜然不容侵犯之氣度,讓人難以逼視。聰慧敏感如朱翊鈞覺察出了不對勁,揚聲道:“柳仵作,起來說話,朕恕你無罪。”
柳七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而寬慰的笑意,也不起身,只是肅聲道:“此罪衍及族人,禍至先祖,只怕聖上想恕——也恕不得。”
朱翊鈞小臉兒一板,聲音裏已染了怒色:“朕倒是不信了,還有朕恕不得的罪過!?柳仵作的先祖是誰,又犯下了何等大罪,還需柳仵作替祖受過?”
柳七擡起頭,暮秋的日光穿過寝殿的窗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依舊是那一身粗布衣服,面上不施脂粉,長發高高挽起在頭頂聚成一個小道童般的髻,同沈忘初見之時一模一樣。窗棱的陰影切割着本就稀疏的陽光,在她挺直的脊背上留下一道明一道暗的光斑。
不知為什麽,朱翊鈞突然感受到一絲慌亂,他幾乎就要開口阻止柳七回答,他驟然覺得這個答案他不知道或許更好。然而,柳七薄唇微啓,在朱翊鈞近乎懊悔的眼神中,那隐藏經年的秘密,終于在此刻昭告天下:“卑職先祖——方孝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