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挾刃落花 (二十一)

第188章 挾刃落花 (二十一)

“張綽平!”沈忘沖了過去, 扶住了不堪重負的男人,對方連人帶枷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鮮血汩汩地如湧泉般冒了出來,又順着枷铐盡數傾灑在沈忘的衣服上, 轉瞬之間, 沈忘的直綴已經被熱血浸透。

“來人吶!”沈忘大喊道,他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內竟然會儲存着如此多的鮮血,他無助地用手擦拭着張綽平的嘴角,螳臂當車。

紛雜的腳步聲中,沈忘的身邊多了一個人。易微身子僵硬地蹲了下來, 看着那躺倒在血泊中卻始終笑着的人。

“袁師父……”易微近乎夢呓般地嗫嚅着。

張綽平的臉痙攣着,讓他的笑容看上去悲涼又荒誕。咬掉的舌頭堵在氣道口,而不斷湧出的鮮血則将最後一絲空氣消磨殆盡。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是能在死前再見一面他最為挂念的大小姐, 依舊是他不幸的人生之中最為溫情的幸運。

他輕輕地将手貼在易微顫抖的胳膊上, 用眼神傳達着自己最後的話語:大小姐, 閉上眼睛, 不要慌, 不要慌……

黑暗終于徹底籠罩了他, 原來死亡比活着更加安寧, 像極了精奇裏江黃昏時分被曬得暖洋洋的江水, 像極了王大臣遞給他的那碗熱騰騰的稀得可憐的粥。

易微緊咬着嘴唇,半晌方才擡頭, 迷惘地看向沈忘:“還能再救救他嗎?還——還能嗎?”

沈忘沉默地搖了搖頭,擡手阖上了張綽平微睜着的雙眼。

易微不信邪,試探性地輕輕搖晃了一下張綽平逐漸冷卻的身體:“我們再試試好嗎……”随着這無助地搖動, 張綽平原本搭在易微胳膊上的手,徹底垂落了下來, 緊接着易微便爆發出一陣崩潰地大哭。

“是我做錯了嗎……”在那斷斷續續地哭聲中,沈忘勉強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

看着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沈忘的喉頭也不由得一酸,多年的相處他與易微早已情同手足,又何曾見過她這般傷心動容。

“小狐貍……我們會抓到他的,我跟你保證。”

待沈忘扶着哭得脫了力的易微,緩步走出诏獄之時,滂沱的雨勢已經停了,秋月在逐漸消散的陰雲之後露出半張明亮的臉。二人在一隊兵士的簇擁下翻上馬背,向着蔡年時的家中行去。馬蹄踏在汪着水窪的青石板上,蹄聲清越,如同有節奏的鼓點,引領着那滞留在人間的魂魄尋到自己返鄉的路。

衆人的身影被緩緩拉長,濃重的陰影和屋檐投下的陰翳交疊,宛若潑墨的畫。然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在那墨色最濃郁之處,一道纖瘦的身影一閃而逝。

* * *

躺在床榻上的沈忘久久難以入眠,今夜發生的一幕幕以一種他難以控制地速度與頻率,在腦海中不斷地回放。

見到戚繼光之後,他本以為張綽平會卸下心防,供認那始終隐藏在背後的指使者。然而,張綽平卻和小德子一樣,用了最為激烈直白的方式保護了對方。每一次,當他認為真相近在咫尺,線索便如隐入草叢的蛇一般再無蹤跡;每一次,當他認為突破口就在眼前,現實又毫不留情地給了他狠狠一擊。究竟是什麽人,能夠拿捏人心至此;究竟是什麽人,能夠将自己逼入絕境?

曲青青被烈火燒焦的軀體,小德子被金桂花瓣包裹的安詳面容,張綽平彌漫在血色中戀戀不舍的笑容,以及易微被淚水浸潤得幾乎透明的臉……沈忘雙拳緊握,狠狠地在床沿上錘擊了一下!

“砰”地一聲,敲擊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如同應和沈忘的怒火一般,一聲雌雄莫辨地嗤笑聲宛若一根細細的銀線劃破了整幅夜幕。一股寒意自沈忘的心頭陡然升起,房中還有人!還不待沈忘做出任何反應,一雙冰涼的手便扣住了沈忘的咽喉,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呼救聲。

那人的身形快得駭人,如同鬼魅,緊貼着床沿一扭身,整個人便拔地而起直撲過來。沈忘本就手無縛雞之力,方才的心神又全數凝在案件之上,哪裏還能得脫?

“你倒是個緊咬不放的。”那聲音近在耳畔,沈忘的咽喉被扣住,連轉頭的機會都沒有,只覺得溫熱而潮膩的氣體噴在自己的側臉上,他拼命轉動着眼球,想要通過餘光看清偷襲之人,然而目之所及盡是一片黑暗。

“你啊,就像只巴兒狗,仗着自己鼻子靈俏,就總覺得能揪出些什麽。殊不知,有些時候離真相愈近,死亡的味道也就愈發濃烈。”那聲音冷冷地笑了,“興許你是個不怕死的,可你身邊的人呢,你也不怕他們死嗎?或者,我再說得具體一些,那柳姑娘的命……你也不在乎嗎?”

不知那人用了什麽手段,沈忘全身無力,聲音都無法發出,可柳七的名字還是猶如一條點燃的引信,灼得他面上出現了憤怒的潮紅。他猛地一咬嘴唇,借着針紮般地疼痛嘗試挪動自己的手臂,與那身影抗衡。

見沈忘竟還能動作,身影有些驚異地砸吧了一下嘴:“哎呀,你若是這般在乎她,又怎麽會連她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呢?”那人嘆了口氣,悠悠道:“也罷,我就做個好人,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吧!”

如果沈忘能夠選擇,那接下來的話語他是一個字也不想聽見。對于柳七,他敬之愛之,如果柳七願意說,他自當認真聆聽;但如果柳七不願說,那她定然也有不說的理由和苦衷,他又如何能肆意窺探?所以,雖然沈忘一直以來都知道柳七隐瞞着什麽,而這件事也似乎和靖難一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他也從來沒有越雷池一步。

而那人影哪裏在意沈忘心中計較,帶着些許幸災樂禍的語氣開口道:“沈忘,你所愛重的那位柳姑娘,其實從來就不姓柳,她的本家乃是松江俞氏,而這俞家人本也不姓俞,你猜,他們姓什麽?”

人影刻意拉長了尾音,慢吞吞地低聲道:“他們啊姓方,方孝孺的方。”

如平地起了一陣旱天雷,沈忘整個人都怔住了,過往的無數回憶細密地交織成一張綿軟卻堅韌的網,将他與柳七都困縛其中。無怪乎在自己醉酒之時,柳七以方孝孺父子做比,讓自己堅定了‘等死,死國可乎’之心;無怪乎柳七每年都會祭祀大明湖畔僞裝成城隍廟的鐵公祠;無怪乎柳七自有擎天之志,常懷報國之心;無怪乎柳七本就知曉自己的愛慕之意,卻從未松口接受……因為她身遭夷族之禍,因為她心負血海深仇,因為她的身體裏本就流着耿直忠正的骨血,因為她的心髒本就承載着任何人都難以負荷的重壓,而自己竟然從來都不知道……

沈忘啊,你何談愛重,你何談真心,你怎能讓她孤獨地跋涉了這麽久,這麽久啊!

一滴清淚,順着微紅的眼角,悠然而落。

“收手吧,若再查下去,柳姑娘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咽喉上的重壓驟松,那人影一個扭身,如同騰蛟般躍出了窗戶,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