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驚秋

驚秋

千鴉嘶啞,秋風蕭瑟。

哐哐當當的車轱辘聲伴随着枯葉被碾過的咋啦聲,揮鞭的車夫面無表情地拍打着馬屁股,嘴裏時不時扯上一詞“駕!”,驚起藏匿在唳鳴山中的四方黑鴉。

轎簾被帶動的秋風吹起,一閃而過轎內人的側顏,輪廓分明,如畫中剪影。許是這轎簾吹得她有些心煩,她伸手便拽住了簾子,餘光卻瞥見不遠處聚集的人群。

這地兒不過是深山老林,該稱是極荒之地,怎的會聚了這麽多人?

“玉崇,前方出了何事?”她瞪着一雙帶着狐疑的杏眼,朝外面喊了一聲。

玉崇駕駛馬車多年,早就練就了一對順風耳,在噠噠的馬蹄聲中依舊清晰地辨認出主子的聲音,他駕車的動作慢了下來,将身子微微後靠,偏頭朝裏道:“大人,應當是在拜神。”

“拜神?”霍雲睨了下眼,語氣微疑。

“您長期在宮中有所不知,前年征戰,朝廷四處招收壯丁,這唳鳴山下的小村幾乎所有的壯丁皆被抓走,只剩下老弱婦孺,後來也不知從哪傳出的流言說只要供奉一個神君,就可以與遠在戰場的親人傳信。”

“哦,是嗎?聽起來倒是有趣的緊,哪個神仙專管這事兒?”

冷風刮過霍雲的臉頰,吹亂了她耳旁露出的些許發絲,她松開簾子,理了理碎發,随後慵懶地枕着腦袋,眼神卻是一動不動地盯着那黑壓壓的人群。

玉崇笑了笑,“本來供奉的是另外一個,現下這個……都是流言了,自然不值得信。”

霍雲沒再說什麽。

很快,馬車經過那處地方時,霍雲倚靠在窗口,匆匆掠過簡陋廟宇內一閃而過的神像,霍雲眼神很好,只是匆匆一瞥,那神像便像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腦海裏。

頭戴簪花墨色官帽,身着緋色素式寬袖長服,手裏拿着一本卷軸。

看起來倒像是個不那麽正經的神官。

“玉崇,停下。”

駕車人聽到轎內的聲音不由一愣,慌忙勒停馬車,待馬安靜下來後,他不确定地問了句:“大人可是要下車?”

霍雲看着進進出出的信民,緩緩啓齒道:“不,你去捐點香火錢吧。”說完便将自己的錢袋扔了出來,被玉崇穩穩接住。

玉崇聞言一愣,據他了解,大人從來不信什麽神靈,不過細想昨日大人才剛剛送走了自己的至親,想必再如何鐵石心腸,此時也是難免心底一軟吧。

“大人可要求個簽?”玉崇拿着沉甸甸的錢袋問道。

“簽?”這寫信的神官還送簽的,業務倒是挺廣的。

霍雲看着從廟宇進進出出的人,扯了下嘴角道,用着略帶嘲笑的語氣道:“求個姻緣簽。”

“……”

玉崇低頭看着手裏的錢袋,心想自己是不是不該多嘴這麽一問,大人雖位極人臣,卻終究不過是一宦官,求姻緣這話怕不是在暗諷他失言,可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他也只好硬着頭皮應下來。

霍雲看着玉崇跳下馬車擠進人群,對着來往的人倒是毫不在意,反而饒有興趣地端詳着四周,這唳鳴山是出了名的“陰鬼山”,傳聞入了夜後百鬼夜行,讓人望而卻步。只是此時朗朗白日下,秋陽高照,如舞者般扭動身姿的婆娑樹影,籠罩着這密林中的廟宇。

朱紅對聯顏色頗淡,早已難辨其字體,屋檐上堪堪垂落着朱黃相間的平安結,檐下垂挂着輕薄紅紗,顯然不是什麽正經廟宇該有的裝潢。馬車停在廟宇偏右側的地方,霍雲能看見的只有那半個神像,正好能窺見那微微偏頭的神像。

口中咬着一柄毛筆,垂着眸神情專注地看着手裏的卷軸——應該是所謂的信紙吧。

“大人?”

僅僅過去半刻鐘,玉崇也不知喚了多少聲“大人”,霍雲才恍然回神,掩唇輕咳了一聲,見玉崇呈上一卷指頭大的紙,她淡然接了過去,展開一看,是娟秀的兩行字:

“紅牆青瓦,難入紅塵。”

玉崇站在馬車旁,戰戰兢兢地觀察着大人的臉色,卻見大人原本嚴肅的臉有了絲笑顏,不由得心裏松了口氣。他腳尖一點輕輕躍上馬車,側首朝裏道:“大人,薛公公還等着您,可要啓程?”

良久,裏頭沒傳來聲音。

玉崇心裏直敲鼓,不一會兒,霍雲終于開口:

“命人燒了這座廟。”

玉崇一鞭子甩在馬屁股上,心裏一咯噔,馬兒一聲嘶鳴後他回道:“遵命。”

周圍的景色如梭,霍雲将手中的紙疊了幾層,撕了三下,最後伸手往窗外一灑,任其随風飄去,接着放下了簾子,遮去了外頭的光景,馬車內暗了下來。

“确實是個不務正業的神官,也沒必要供着了。”

她喃喃道,卻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正好她今天心情不甚好,也怪這過路神官倒了黴運,遇上了她。

這幾日事兒多,一路奔波,這會兒疲倦感上來,她難得閉眼小憩了一下,卻不過須臾,馬車外的玉崇便高聲道:“大人,到了!”

她恍惚睜眼,眼皮還有些沉,卻強撐着用力眨了眨眼,掀開轎簾曲身而出,擡頭便見刻着“薛府”二字的大牌匾。

薛府的門衛見到來人,上前耳語一番後遞給霍雲一鑰匙,霍雲深解其意,手指曲起,把鑰匙攏入掌心道:“煩請轉告薛公公,霍雲明白。”

照往常,薛賀明都要親自點選美人,今兒卻被小皇帝緊急召回宮裏,抽不開身來這宮外別苑,真是難為他命人把鑰匙轉交給她,讓她親自為他挑選。

這一批美人明日會到,至于是以什麽方式得來的,明眼人心知肚明。

既然薛賀明不在……

霍雲輕呵了一聲,把鑰匙收起,對門衛道:“舟車勞頓,乏了。”

門衛也深知霍雲在薛公公心裏的地位,忙點頭哈腰道:“大人這邊請。”

入夜。

霍雲脫下衣裳,解開束胸帶,才終于感到輕松了些。她坐進浴盆裏,一頭烏發浮在水面上,溫熱的水浸泡到肩膀那處,竟讓她瑟縮了一下。

疼。

昨日她剛上演了一場親子大戲,為了自己疾病纏身的“弟弟”一哭二鬧,生生為他擋下五棍子,差點她都以為自己的肩膀要散架了,倒是多虧了蕭左将出言相助,才沒讓她斷送了性命。

把她送入宮的,知道她女兒身的,也就只有他了。

肩膀的疼痛讓人覺得沐浴都是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情,霍雲幾乎是咬着牙洗完,匆匆穿上衣物便離開了。

剛出門,便見一個黑影從屋檐上落下,把她一驚,手不由攥緊了衣襟。

這身手她再熟悉不過,是蕭紀衡。

“是為明日的事來的?”霍雲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臉上還帶着剛沐浴完殘留的紅暈。

蕭紀衡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他輕笑道:“才多久不見,你連說話的口氣都變得如此冷淡了。”

霍雲反應過來,自己習慣了冷冰冰的語氣,倒是差點忘了眼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語氣柔了下來,“對不住,習慣了。”

“無礙。”蕭紀衡停頓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一下霍雲,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道:“你明日自己小心。薛賀明老奸巨猾,此次他忽然被緊急召入宮內,必定不是巧合。他恐怕是在試探你,小心駛得萬年船,明日萬不要出現什麽纰漏。”

“大人多慮了,霍雲在宮中如履薄冰這麽多年,還不曉得公公的心思麽,大人倒不必特意跑這一趟,徒增風險。”

她如今雖還未完全脫離薛賀明的掌控,好歹還算是個明面上的“九千歲”,就差薛賀明一腳踏入棺材了。

檐下銅燈的暖光披在霍雲發頂上,眼裏倒映着蕭紀衡的模樣,她說得格外認真,蕭紀衡有些錯愕,當年的不過十歲的女娃娃,如今竟也已經這般大了,這些年他也只是偶爾見見她,他本以為她活不到今日,昨日見到她為“弟弟”扛棍子時,他竟沒控制住為她求了情。

蕭紀衡微張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還是忍了回去,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藥瓶,遞給她道:“肩上的傷一時半會兒估計好不了,這傷藥好些,放身上。”

霍雲小心接過,面無表情道:“多謝大人。”

她目送黑影消失在夜幕中,發涼的手攥緊了藥瓶,腦海裏卻不知為何浮現白日裏看到的那兩行字。

他若是值得信的神,大抵是說她這輩子都只能以閹人的身份示人,恐怕到死也是這副模樣吧。

翌日,天陰,微冷。

來送人的依舊是羅掌櫃,他永遠是頂着一張笑嘻嘻的臉,若是不知道他背後參與的勾當,恐怕會深信不疑他是個老實巴交的慈祥長者。

為了掩人耳目,馬車永遠都是走正門,越是不太幹淨的事情,越是要大大方方地放到明面上來,只有心裏有鬼才會小心翼翼地掩飾。

羅掌櫃熟練地翻身下車,把手裏的單子呈給霍雲,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道:“大人,都是些少男少女,名單請過目。”

霍雲展開随意掃了兩眼便收了起來,道:“把他們帶去暗室。”

玉崇跟在霍雲身後,小聲道:“大人,臣聽說這次的都是朝中罪臣的家眷,性子多半烈的很,若是他們醒來尋了短見,而薛公公又遲遲不來,到時您可怎麽交差?”

霍雲沉思片刻,轉頭看着玉崇,挑了挑眉道:“咱家記得,你的樂技冠絕上京,尤其是蕭,聽者落淚,聞者悲戚?”

玉崇:“……”

大人竟然讓我賣藝?

玉崇咬了咬牙,“是會一點,生疏了。”

“能吹就行,薛公公什麽時候來,你就什麽時候停。”

玉崇:“……”

羅掌櫃給他們下了不知什麽藥,足足昏睡了一日都未醒。

玉崇守在暗室門外,見霍雲往這邊來,忙迎上前道:“大人這麽晚還未歇着?”

“嗯,不困。他們現在如何?”

“還在昏睡。”

霍雲點點頭,轉身要走,腰間的鑰匙卻忽然掉了出來,她看着玉崇蹲下撿起鑰匙,不由自主地往暗室瞄了兩眼,須臾,她取過玉崇手裏的鑰匙,往暗室走,道:“你在門外看着。”

門打開的時候,一股血腥味襲來,直沖鼻腔,霍雲下意識用袖子捂住了口鼻,早上是玉崇開的門,殊不知這味竟如此濃烈。

屋內的人手腳都被綁了起來,耷拉着腦袋,如此安靜的環境裏,他們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清晰可辨。

這些人和當年的自己一樣,當年她無法自救,如今她也無法救他們,相反,她還要踩着他們的命茍活。

暗室裏只有門邊案桌上一盞油燈照明,昏黃的燭光閃爍着,牆上倒映着一個個人影。

霍雲腳步很輕,一個一個看過去,看着他們昏睡的臉龐,忽然……

一雙烏黑的瞳孔對上了她。

有人醒了。

是個漂亮的小孩,看樣子約莫十五歲,還帶着嬰兒肥的臉蛋人畜無害,一身錦衣被劃得破破爛爛,蜷縮着雙腿坐在地上,傻傻地仰着頭凝視着她。

“姐姐。”

他很小聲地喊了一句,未驚動任何人,卻剛剛好能叫霍雲聽見。

這小孩倒是眼尖的很。

霍雲沒有答,兀自走了過去,确認無誤後,轉身便要離開,誰知衣擺忽然被拽住,她轉頭垂眸一看,小孩不知何時已經跟在她身後,只是拽住她衣擺的不是手也不是腳,是牙齒。

他匍匐在地上,背着雙手,曲着腿腳,牙關緊咬着衣擺,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