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驚秋
驚秋
唳鳴後山。
幾個小厮在不遺餘力地揮動着鏟子,周圍放着好幾個披着白布的東西。
原本安靜得只有鏟土的聲音,忽然不知誰抱怨了句:“累死老子了!一大清早就要來埋屍,煩透了!”
有人一鏟子敲他背上,刻意壓着聲音喝道:“口無遮攔!小心你的腦袋!”
那人不服地撫摸自己的後背,道:“一個沒把的,天天折磨這些年少男女,擱誰都看不過去啊!”
“你可得了吧,你以為這些人是誰,那都是曾經的世家貴族,還輪不到你來憐憫。”
其中兩個人擡起一具屍體就往坑裏扔,“要我說,那但凡能到這地步的,基本都是沒有活路的了,但若是在薛公公面前好好表現,指不定能活下來,還能活得有滋有味呢!”
“呸。如今那身份有幾個願意讨好的,不是死就是逃,逃走的都是被抓回來折辱而死,那死狀,我上次埋了一個,一個月看見肉都惡心!”
“行了行了,埋得差不多得了,去喝一個,去去晦氣!”
幾個人聞言,擡着鏟子便下了山。
一人影從樹上跳下,穩穩落在地面上,朝凹凸不平的土坑看了看,最後站定在一個坑位前,拿劍撥開沙土,露出一只小手來,他用力一扯,松軟的土層一下子散開,小孩露出半個身子來,吐了兩口土,重重地咳了幾聲。
“忍着。”玉崇叮囑道。
少年立刻抿住了嘴,瞪着兩個圓溜的眼睛等着玉崇把他整個拉出來。
玉崇把一鼓囊囊的錢袋扔給他,道:“自己去找個地方活吧。”
少年愣愣地看着手裏的錢袋子,眼裏的希冀陡然消失,用着稚嫩的聲音道:“姐姐呢?”
玉崇看着這個只到自己腰間的少年,以為他口中喊的姐姐是随着那一批裏的某位女眷,此時想必也早已了無生息,他只好輕拍他腦袋道:“以後你沒有姐姐了,自己活下去吧。”
他實在是不解,為何大人會發善心救這個小孩,簡直不是大人的作風。
少年皺起眉頭,似乎滿是不解,手裏的錢袋子也不要了,随手扔到了地上,一股腦地拽住玉崇的褲腿,帶着怒音道:“姐姐呢?!”
玉崇本以為一個小屁孩應該很好應付,誰知他就像狗皮膏藥一般直接黏在了他腿上,搞得他動彈不得。
霍雲正送走薛賀明的部下,轉身便見玉崇拖着一個少年從暗門回來,她一愣,看了少年好一會兒,帶着責備的語氣道:“怎麽又帶回來了?”
玉崇無奈辯解:“這小孩太不講理了,死命拽着臣不放,一直跟臣要姐姐,臣無法,只好……”
霍雲冷眼盯着少年,“你要咱家?”
少年凝視着霍雲,總算松開了玉崇,呆呆地點頭,拉住霍雲的袖子道:“要你。”
霍雲氣笑了,怎麽有這麽傻的孩子。
“你可知待在咱家身邊會發生什麽?”她的手指沒在少年的發絲裏,看似溫柔卻依舊是冷着的語氣。
少年點頭。
霍雲輕呵一聲,轉而掐住他的脖子,帶着威脅的語氣道:“會死哦。”
她原本以為少年會哭,可惜沒有,反而依舊是以一種澄澈又愚蠢的眼神看着她。
她有些吃驚,松開了手道:“有名字嗎?”
“楚淩禦。”
“是家中犯了何事,才淪落至此?”
“玩忽職守,被抄家了。”
霍雲看着他認真回答的模樣,倒不像是騙人。
這兒是薛賀明給她額外置辦的宅院,薛賀明倒是從未來過此地,他已有些年歲,常常是讓人召霍雲過去,将這孩子安置在此地倒也不是問題。
此番将他從薛賀明手裏救出來雖不是什麽難事,但薛賀明是将權力玩弄于鼓掌中的人,一旦出現纰漏,這麽多年建立起來的信任立馬就會土崩瓦解。
她蹲下身來,與楚淩禦平視,用着有些自嘲的口吻道:“咱家一向不會賭,你可別讓咱家輸得太慘。以後,叫咱家大人,再叫姐姐就拔了你的舌頭。”
楚淩禦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玉崇記得方才确實看見了薛公公手下的人來了,他擔心是此事出了問題,問道:“大人,方才……”
霍雲卻擡手讓他閉嘴,差了個下人把楚淩禦帶走,原本楚淩禦還賴着不肯走,被霍雲一個眼刀吓得立馬滾開。
“這小孩,欺軟怕硬。”玉崇不屑道。
“行了,不必與小孩計較。倒是薛賀明,他方才派的人來,命咱家去會會顧喻成。”
“顧喻成?”玉崇遲疑了片刻,适才想起這號人物來,“他這人嚣張跋扈,仗着父親是三代老臣,與薛公公可不對付,公公派大人您去,莫不是要為難您?”
“為難?這倒還稱不上。咱家既是與薛公公同一陣營的,盡管去辦便是,出了問題,有公公頂着。”
霍雲擡頭看了看天,忽覺遠處山頭冒起些煙。
她蹙起眉頭問道:“那是怎麽了?”
玉崇跟随方向望去,一時語塞,良久道:“大人,您命臣燒掉的廟。”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起初燒了一半總是被風吹滅,無法,臣只好又點了幾次火。”
霍雲:“哦。”
不遠處的柱子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握緊了拳頭。
——
“臨安刺史霍元習之女,今歲二十又一,家中私藏朝廷欽犯,本應滿門抄斬,但念霍家對其中緣由并不了解,最終僅将霍家夫婦斬首示衆,其餘家眷皆為奴,于貞乾十五年十二月流放……”
一雙小腳在桌子下晃晃悠悠,小手捧着一卷軸,楚淩禦眉頭緊鎖,将唇上的毛筆夾得更緊了。
門外人影閃過,吓得他唇上的毛筆掉了下來,他小心謹慎地卷起卷軸,藏入袖中。
霍雲,原名霍玖桑。途徑唳鳴山時,求了個姻緣簽後,把他廟燒了。
原本他就不管姻緣這事兒,那地兒本來供奉的是月老上神,他才剛剛上任正式神官,好容易有點香火,就因為月老那簽把他廟燒了,可把他心碎的,他去找月老上神說理,月老卻推辭道:“本神早就交接完了,你自己看着辦。”
楚淩禦踱來踱去,囔囔道:“給她找個姻緣,能把我廟蓋回來不?”
“可是玖桑如今是個太監,怎麽給她說媒?”他滿臉愁緒,在天真的小孩子臉龐上顯得格外突兀。
忽然一陣開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仰頭望去,來人只是府上的一個女婢,她擡着一身新衣服進來,道:“大人讓奴婢給小公子換身衣裳。”
楚淩禦反問:“大人去哪兒了?”
婢女搖頭,“不知,好像是回房了。小公子初來乍到,還是不要探聽太多的好。”
楚淩禦不明白,這兒的人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好像玖桑會吃了他們一般。
換完衣服,他在府中亂晃,倒是碰見了玉崇,他上下打量了下楚淩禦,不住地點頭道:“人靠衣裝,這樣看倒不像是個頑童了,對得起你以前的家世。”
楚淩禦左右看了看,問道:“大人呢?”
玉崇一聽,點了點他腦袋瓜子,取笑道:“賴上我家大人了?”
說着他收回手,哈哈大笑地大步離開,只剩一臉陰郁的楚淩禦哀怨地盯着他離去的背影。
銀杏葉落滿了青石臺階,石階上通往的小道蜿蜒至深處,與別處不同,這條道旁都是銀杏樹,暖黃似火,滿地黃金。
遠遠的,屋檐下模糊的人影,端坐着,正倚靠在門旁,似乎正在休憩。
楚淩禦貓着腳步走上石階,腳底踩着的銀杏葉發出細碎的聲音,微涼的秋風拂過,銀杏葉飄飄搖搖落在了酣睡着的人官帽上,自帽檐垂下的兩條銀帶垂在肩頭。
睡覺還戴着帽子,多不舒服。
他悄聲走上去,剛伸手準備幫她摘下來,本該熟睡的人卻忽然開口:“你做什麽?”
楚淩禦的手懸在空中,尴尬道:“大人,我看你這樣休息不舒服。”可霍雲的眼神分明是讓他把爪子收回去,他只好悻悻縮回。
似乎是看出少年的失落,霍雲收了收脾氣,問道:“來這兒做什麽?”
“害怕。”
“怕什麽?”霍雲坐直了身子,好容易睡了一下,忽然又被驚醒,眼睛有些幹澀,只是她不動聲色,并未責備對方什麽。
楚淩禦沒有回答,只是坐在一旁,手指在竹板上打圈。
霍雲嘆了口氣,“不用怕,薛府的人不會發現你的。名單上的你已經死了,你是早已落敗的貴族,沒有人會煞費苦心去對付你。”
楚淩禦搖搖頭,轉過頭來,伸手取了霍雲帽子上的銀杏葉,眨眨眼道:“淩禦可以一直跟着大人嗎?”
霍雲倒是有些意外,勾唇嗤笑道:“就這麽喜歡跟着咱家?”
楚淩禦狠狠點頭,卻被霍雲當頭潑了冷水,“可是咱家不喜歡你。”
霍雲一臉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不曾想他卻道:“大人只需告訴淩禦喜歡什麽。”
少年滿臉真誠,兩眼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個洞來,本來是想膈應他的,這下霍雲倒被問得不知作何回答,只好微抿着唇撐着地板起身,自顧自下了石階。
“大人,你還沒說呢!”
霍雲聽着身後由遠及近的喊聲,無奈地搖搖頭,行至小道中央,她側身看着趴在門前呆愣着的少年,道:“這兒的銀杏不紅,咱家要去看漫天花火,你若是喜歡,便跟着。”
霍雲一襲石青色花衣,偏瘦削的臉蛋旁兩條銀帶随風而動,高挑的身姿立在滿地枯黃的灰石小道上,空中稀稀落落的片片金黃似是怕擾動此時的光景,都自覺地往旁落去。
楚淩禦呆滞了一下,霍玖桑能讨得薛賀明喜歡,還是有緣由的。
或許是見他遲遲沒反應,霍雲也不再等候,轉身離去。楚淩禦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從廊上蹦下來,揚手道:“大人,等等我!”
美則美矣,他堂堂神官,可還不至于沉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