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楔子
紫禁城剛落過一場秋雨,檐下淅瀝地滴着水。
端本宮院內,兩個穿着青貼裏【1】的小太監埋頭清掃着敗葉,帚尾劃過聚攏的一汪水坑,激起的秋水飛濺或稀薄,連帶着映在其上的飛檐鬥拱、金索脊獸也跟随着顫動,破碎,而後歸于平靜。
驀地,檐上一滴水冷不丁地掉進了那小太監的後頸上,引得他瑟縮了一下,直起了腰來,卻正瞥見端本門那邊被押進來的人,忙扯扯同伴的袖子,“你瞧,那不是先頭咱們宮裏的懷恩公公嗎?他不是背叛了殿下攀皇後的高枝兒去了嘛,怎麽又回來了?”
被扯了袖子的小太監聞言伸長了脖頸瞧了兩眼,低聲道,“沒見是被押回來的嘛。咱們殿下的手段你也知道,估計活不成了,死之前一番大罪也是少不了他的。”
“真是可惜了,”那小太監唏噓着,“當初咱們殿下多寵幸他呀,宮裏還傳出了……那樣的流言。啧,跑去燒皇後的竈。也是活該沒那個命。”
……
一場秋雨一場涼。深秋的風已經能寒進骨子裏了。冷風一激,懷恩打了個哆嗦,那兩人的話也随着秋風多多少少地灌進了耳朵裏。
其實他們說的很對,懷恩心裏想。朱辭遠一直是那種,只要你不惹他,他就會很溫和待你的那種人。可一旦惹了他,好像死都是一種善終。
她已經見證過很多次了。
想到這裏,懷恩吸了吸鼻子,腳下踢走了一顆小石子兒。
領在前頭的長寧卻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轉過身來揪起了她的領子,雙目赤紅,“懷恩,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當初即便知道了你是鄭貴妃的人,殿下也從來沒有處置你半分!你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殿下去幫皇後!”
“松開!”雙臂被人反剪着押在身後,懷恩掙紮不過,只嗔瞪了回去,橫眉冷目,“你再不松手我踢你了啊!”說着,她見長寧還不撒手,擡腳要踢他,卻被身後的人壓制地更緊,懷恩翻了個白眼有些喪氣。
“我真替殿下不值!”長寧看她事到如今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氣得松開了手,只撂下了這句話便快步往前走。
懷恩見狀輕哼了一聲,随後又有些垂頭喪氣,心裏悶堵得厲害,只負氣把腳下的葉子踩得沙沙響。
一路走着,眼見就要到書房了,長寧停了下來,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走到懷恩面前,語氣放軟,“和殿下說句軟話,知道嗎?”
懷恩忍不住鼻中一酸,趕忙別過臉,不想被他瞧見自己這副樣子。她從未想過,事到如今,長寧還肯這樣待自己。
畢竟,在這宮裏,人心似水,情薄如紙,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其實是很淡的,像結了籽的蒲公英,風輕輕一吹,就散了。
而且,懷恩是知道的,長寧對朱辭遠有多忠心。
“不用你管。”懷恩很小聲地,悶悶地道。
長寧不再說什麽,只是示意兩人把懷恩押進去,自己卻走開了。
走到書房門口,門卻開了,走出幾個提着水桶的小太監,遮住了懷恩的視線。待這幾人匆忙走過,懷恩便瞧見了書房那扇熟悉的步步錦支摘窗。
已是黃昏,屋裏燃了燈,是那種溫吞又柔和的光亮。被光亮烘出的,是那人坐在書案後的側影,模糊又影綽。懷恩怔了怔,心裏的鐘磬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
待被押進門,屋裏靜得厲害,只有刻刀刮磨玉料的聲響。朱辭遠身旁侍立着一名內侍,兩手交疊在腹前,低着頭,很規矩恭謹地盯着自己的腳尖,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她被押着跪在了長絨地毯上,随後那兩名押送的小太監連同那名內侍悄沒聲兒地退下了,帶上了門。三人一出去,懷恩索性張腿坐在了地毯上。她腿上本就有舊疾,又逢秋雨天,壓根跪不住。不過,就算是她乖乖跪了,朱辭遠也不會放過自己的。這一點,懷恩很清楚。
她低着頭,只百無聊賴地揪弄着長絨毯,不太敢擡頭。屋中愈靜,刻聲愈嚣。刻刀刮着玉料的聲響一遍又一遍地磨着她的耳朵。而朱辭遠卻始終未發一言。懷恩忍不住緊張地吞了吞唾沫,發現自己的手腳漸漸沒出息地冰涼起來。
原來還是怕的,懷恩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博山爐內甘松香靜燃,白煙直直地往上升,而後消弭淡去。小半個時辰一過,懷恩不太熬得住了。心想自己有什麽好怕他的,又有什麽虧欠他的,便一鼓作氣朝朱辭遠看去。
案後的那人,一如往常,穿着一身交領右衽的竹青色燕居袍,袍的兩肩處繡着銀線團龍補子。翼善冠擱在案角,青絲只用根白玉簪束着。眉骨清雅,雙眸深沉,眉眼間是一貫的平和安寧。他就着紗燈透出的光,專注着手中的玉料,靜水流深,人瞧着像是是清瘦了幾分。
懷恩抱住膝頭,頹靡地收回了目光。她太清楚了,如果朱辭遠有意要隐藏情緒,那麽任何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從他臉上看出一分一毫的端倪。又或許,他只是專注着手上的事,只有一件事收尾後才會再做下一件——處置她。
懷恩仰頭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脖頸,要收回的視線卻被案頭的那盆銅錢草滞留住了——是那盆曾被她負氣薅禿的銅錢草。如今已生出幾片圓圓的新葉,伶仃,卻也盎然。
懷恩記得自己剛進端本宮的時候,朱辭遠的書案上一貫是一方細頸白瓷瓶,清供幾枝合時宜的花木,新桂、臘梅、松枝……後來,因為她總是上蹿下跳地吵鬧,供着的花木總是難免落得個和瓷瓶一起墜地的命運,他便幹脆養了盆金銅錢草……
當時他看到這盆被糟蹋了的銅錢草是怎樣的?懷恩漸漸想了起來——那時他剛從乾清宮回來,見沒人來迎他也不惱,自顧自地解了白狐皮的鬥篷,剛一坐下,便看到了這盆七零八落的銅錢草,愣了一會兒,便無奈地搖頭笑笑,擡頭朝她看去,同她招手說過來。那時她心中惱着,理也不理,只扭頭哼了一聲便坐在羅漢床上低頭彈着棋子兒玩。不一會兒,她就被人抱進了懷裏,他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捏了捏她的臉,眉眼俱笑,“說說看,我又是哪裏得罪了你?”
懷恩從前最讨厭別人把她當作小孩子,讓她有一種被人輕視的感覺。她年幼入宮,經常被年長的太監欺負,她覺得小孩子就是沒有力量,被人欺負。但那一次,她好像一點都不反感,甚至有點歡喜。她第一次明白,其實小孩子的意思也可以是被疼愛,被保護,被溫暖地對待。
他為什麽要留下這盆銅錢草呢?他看到這草也會想起這些嗎?他會怎麽處置自己呢……
那盆銅錢草像是一道閘,一打開,記憶的洪流便洶湧而來。
長寧說她的心是石頭做的,她自己知道,其實更像一塊日久幹硬的窩頭,自以為堅不可摧,而只要在記憶的水裏泡那麽一會兒,就軟的一塌糊塗。
她幾要在這汪洪流裏溺斃,幾聲響動讓她驚醒。懷恩茫茫然擡起臉,怔忪了一會兒,卻發現此時的天已經黑透了。而朱辭遠早已不在書案後,而是走到了那道隔開了淨室的珠簾旁。珠玉的碰撞聲中,他撩起了一半珠簾,沒有看她,只稍稍偏過頭,負着手,背影挺拔又肅然。
“跟進來。”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懷恩怔怔地看着袖子上的淚痕,她竟然哭了……有什麽好哭的?
待懷恩進去的時候,燕居袍已經搭在了架上,朱辭遠身上只剩下了件單薄的如意紋寝衣。而一旁是寬闊的香柏木浴桶,桶中白氣彌漫得恰到好處。
一股不祥的預感蹿麻了頭皮,懷恩幾乎是電光火石間想到了什麽。再想逃走,已是不能了。
……
整個人被禁锢在了牆角處的一隅之地,頭上的黑色圓頂雙拱帽掙紮間掉落。柔軟散落下來的青絲,被反縛在身後的雙手……燭火映在她驚恐而惶惑的眼中,也烘軟了那明明怕得有些顫抖卻非要撐着一口氣緊緊繃直的身子——何處不可憐。
“晚了……哭也沒用。”他捧起她的臉龐,小心地擦了擦她頰上的殘淚,帶着微不可察的嘆息。他手上的動作仍然很輕柔,言語間卻是再無回旋的餘地。
那一刻,朱辭遠是真的想過,他要這內廷,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懷恩這個人。囚禁也好,藏匿也罷,這是她應得的——誰讓她那麽不知死活地背叛自己呢……不是她的錯,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對她太縱容太溫柔了。
知錯要改。
作者有話要說:
【1】貼裏,形制與曳撒相近,明代內使服飾的一種。本章及後文的服飾描寫均參考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圖志,後文不再一一标注。
抱歉讓小可愛們等了這麽久,因為考試和之前眼睛不舒服的緣故耽誤到現在,所以補償大家一下,開文前三天評論發紅包。
今天發三章,分別在下午3:00(2章)和6:00
本周平均每天二更,之後每天準時一更,在晚上6:00。
最後非常感謝一直等着我的小可愛,謝謝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