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姓尹的小子在哪裏?」

晌午時刻,衆人齊聚偏廳進膳,席間,有人閑來無事涼薄的提問。

有人搖頭,啧啧說道:「還能在哪兒?幹完廚房的活,自然是磨朱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讓裘師兄帶在身邊,一塊上不凍泉去挑水。」

「天師真的要讓他留下來?」

「是真的,昨兒個南海來的張師兄确确實實聽到天師親口答應姓尹的小子能繼續留在太虛殿,可前提是,他不準再開口閉口便是撈什子白茅道,也不許他再穿那身丢臉丢到十八地獄都嫌不夠的道衫。」

「不會吧?天師究竟在想些什麽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個,怎麽罵、怎麽罰就是死腦筋,不肯變通,天師留他下來,根本是替衆人找麻煩。」

「天師他老人家自有定奪,多說無益,與其有多餘的心思搭理別人的閑事,倒不如早些學成出師,早些下崑侖,名震八方,呿……」

崑侖,度年如一日。

習術煉丹,畫符練劍,養靈欲仙,鎮日複習的課題不脫這數樣,只是貫徹實行的人多,但徹底體悟的人少,有人這麽一待便是到老命終,有人則是半途餒棄,永不再作成仙大夢。

他日日許誓,不成頂尖,寧死不休,将所有的屈辱吞忍于腹內,皮肉發膚之傷當作修行必經之苦。

時間是痛苦的累積歷練,等他出師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災難之日。

「動作麻利點,不凍泉的水可是崑侖最神聖的甘露,半滴都浪費不得,你挑好這桶後,先送進殿內讓天師取用,然後再把其餘大桶注滿,之後送進偏堂,聽見了沒?」裘姓道士指使一陣,伸個懶腰,輕蔑的譏諷,「我看你那副剛正不屈的樣子就想笑,做人做得這麽虛僞,你不累嗎?咱們習術之人求的是修煉成仙,不是講求正義傲骨,連最簡單的禦鬼術也不會,還敢上崑侖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長的身影利落的重複汲水傾入桶內的呆板動作,吃重的活幹起來毫無停頓歇息。

不過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發拔長,體魄也因為這段時日受盡磨練而精壯闊實了許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衆人一大截,再也不複當初上山時的薄弱。

「該不會是偷吃了什麽丹藥……」裘璟邊估量邊咕哝,察覺他側眸回睐時,驀地愣了下,那太過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為了掩飾心慌,忿忿大喝:「還瞧什麽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朱砂,幹點芝麻綠豆大的活也要我來盯梢,真是浪費我的氣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将所有的工作發落、推诿給他之後,像個沒事人掉頭就走,不禁冷聲嗤笑,「作惡作得如此不堪猥瑣,也令我想笑。」

傳說崑侖不凍泉便是人間瑤池,素有育化雪峰萬靈精獸的仙泉之美稱,上崑侖學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這兒物物皆靈顯,不凍泉便是至要其一。

四季不凍的活泉,冰寒徹骨,浸入水面下的雙掌旋即凍得紅腫刺麻,不消片刻,兩只肘臂已是冷到沒了知覺。

明豔天光,萬籁争鳴,他凝望平靜無波的湛湛泉水,雙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飲。

「嘩。」

一雙月牙色澤的柔荑越過寬肩,覆上訝然雙眸,伴随熟悉的蘭香冉冉襲鼻,一個閃神,掌內的甘泉滲透指縫,流回泉中。

他臭着臉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着前方,「我說過,不準你一聲不吭就出現,你把我說的話都聽到哪裏去了?」

敏兒蓮足迅捷的鑽到他的身側,搓掌賠不是,「對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時興起,想吓唬、吓唬你……」

「我今天沒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黃色紗裙的敏兒噘起小嘴,悶悶的瞪着那十多個等待注滿的水桶,「他們又欺負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個好東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給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應,重新捧水欲飲,不料,薄唇方碰着清澈涼意,便給一掌拍落。

「你做什麽?」他怒瞪一再阻撓他飲泉的燦笑容顏。

「這水很涼,喝了會鬧肚子疼的,況且……」她略帶神秘的抿潤朱唇,扯過一只凍紅的手臂,似拉似牽,「來,你跟我到一個地方。」

「別拉我……你想帶我到哪裏?」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敏兒半推半拖,帶領他直朝不凍泉東側走去,沿着曲折彎道,繞過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對崑侖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時遙指這兒那兒有什麽稀奇古怪的花草鳥獸,遼遠空寂的千山萬壑回蕩着她的笑語,将枯燥的風景點綴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總是一身質地薄軟的黃衫,任由長發散飛,摘一蕊桃花飾在耳後,花瓣绮豔蕾紅,襯映她燦爛的笑靥,宛若無憂無慮的仙子,總是在他失神之際冒出來,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兒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颀軀一把。

尹宸秋眯起眼眸,橫了甜美笑顏一眼,踩過遍地虎爪耳草,兩處冰丘交界處凝聚大量冰椎,當融冰時,自然彙成一條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經年累月,逐漸形成冰晶圓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潑弄一池清流,觸發蕩漾漣漪,須臾,紅腫刺痛的感覺漸漸舒緩,詫異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處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舊時傷痕幾乎同一時刻消逝。

「這……」他被這般奇景震懾得不能言語,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黃衫少女。

「怎麽樣?我就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礙眼的傷痕都治愈完全。她時常偷偷瞪着他一身累累舊疤新傷,徑自生悶氣,煩惱着該怎麽把它們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這一湖藥泉,往後她不必再面對他渾身惱人的傷。

「你怎麽知道這個泉能夠治愈病痛?」

「它不能治愈病痛,只能治療外傷,但是如果長年飲用,便能達到養生延齡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沒跟其他人說,你也不能告訴別人,我只告訴你一個,就你一個。」

「傻瓜,我怎麽可能會告訴那些臭黑茅?」他譏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紅色臉頰,「對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負他,一天到晚頤指氣使,要他幹苦活,傻子才會把這麽好的事告訴他們。

明媚雙眸波光一轉,瞅着俯身取水啜飲的冷峻側顏。奇怪,算算也沒過多少日子,他的模樣卻起了不小的變化,初始單薄少年樣不再,體态拓寬延長變得精實碩壯,蒼白的膚色因為磨練而沉澱成淺麥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幾乎快憶不起兩人初次相識的那個他。

有些陌生呀……

感應到怔忡視線直盯着他的臉龐,尹宸秋霍地擡頭,攢起眉頭,「你在瞧什麽?」

「瞧你的模樣,總覺得不太像你。」她傻氣的據實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當然會覺得我變了,人變得成熟之後,樣貌自然也會跟着起了變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點下巴。「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喜歡,因為你就是你,對不對?」

「人都是會變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她的眼眸幹淨無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視,莫名的慌張焦慮倏地湧上心頭,他掩下眼睫,避開她晶澈大眸的凝視。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敏兒沒有眨動眼睛,直勾勾的,象是要将他的面容刻進眸心。

「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你答應了我,你親口承諾過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時的戲言?」

「你說過,你許下的承諾絕對不會變,我相信你。」她的螓首愛嬌的枕靠着硬實寬厚的肩頭。

他一愣,斜睨着肩側的柔美芙顏,良久才輕輕戳開她滑膩的額頭,故作若無其事,慣常冷淡的警告,「別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着被冷血戳疼的額頭,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氣!祖奶奶老說讓我這麽一靠頓時神清氣爽,就你嫌棄我,長得這麽一副寬肩硬臂,本來就是要讓人靠的……」

「我的肩頭只有一個人能靠。」他掬起涼泉,繼續啜飲,不搭理她的撒嬌抱怨。

「是誰?」是她、是她,對不對?

「我的小師妹。」他滿懷壓抑情感的回答。

敏兒正要掩嘴竊喜,頓時傻眼。

「小……小師妹?小師妹是誰?誰是小師妹?」

崑侖有這號人物嗎?怎麽她從來沒聽祖奶奶提及?還是他弄錯了?

「一個你不認識也不會認識的人。」他驀地一怔,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慎說出藏在最深處的心底話,倉皇的撇開頭,起身欲走。

不意,冰涼觸感圈住腕骨,他詫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訴我小師妹是誰,否則我不放。」她孩子氣的扁起嘴。

「敏兒,你別鬧,快點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臉蛋,煞是委屈的柔聲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訴我,小師妹究竟是誰?為什麽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邊只有她守着,為什麽小師妹能,她不能?

目光觸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潤淚花,尹宸秋斂起眉宇,焦躁的撥掉緊攀着右臂的纖手,一聲不吭的掉頭便走,狠心的将她天真嬌憨的傻問抛諸腦後。

為什麽?沒有為什麽。

因為他的心裏只容得下小師妹的模樣;因為他除了芙兒,誰都不要;因為只有芙兒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為……

好多好多的因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難受,根本沒有人懂。

她懂什麽?鎮日不知憂慮,盡情享樂玩耍,老愛纏黏在他身前身後,說些夢幻言語,她懂什麽?他憑什麽要告訴她?

巨大的空虛吞噬了缥缈無依的心靈,當他驟然回神時,驚覺人已置身太虛殿外面,迎落日雲霞,嶙峋山脊遍雪連綿,餘晖殘映血色一般染紅了他的容貌。

攤開雙掌,他自問,來這裏究竟都學到了什麽?

灑掃竈務挑水劈柴磨朱砂……這和原先在辛家學的有何兩樣?!

他究竟都幹了些什麽?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嗎?」

又是那道熟悉的綿軟笑語,萦繞在耳畔、腦海,不時糾纏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黃衫娉影輕盈一蹬,蹑手蹑腳湊近軒昂身軀後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臉漾動可人笑靥,靈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來時迷香襲鼻,去時殘影烙瞳。

刺眼的夕陽餘晖促使他眯細雙眼,瞪着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不會告訴你小師妹是誰,你回去。」

「呀!」她很是納悶的蹙起黛眉,有點不甘心的悶聲道:「你在說什麽?都好幾個月前的事,你還提,存心讓我難過是不是?一想起來,我滿肚子委屈。」

驀地驚憶,日月如流,待在崑侖無所作為的日子居然貧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華,茫然讓記憶愚弄,擺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沒?」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沒個回應,只好不厭其煩的再問一遍,誰讓她是聰敏活潑的敏兒,嘻。

「你到底在說什麽?」他森冷的口氣顯得不耐煩,泰半心神仍困滞在記憶片段。

敏兒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兩天你不是說今晚要上玉珠峰采藥材煉丹?我問你,讓不讓我跟呢?」

她說過的話,幾時才能讓他牢記在心裏?記性奇佳的他,怎麽唯獨她說的話總是記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随你。」

他陪她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偶爾,整整一日下來,幾乎是她在對着整座山峰自言自語,怪悶的。

敏兒以柔指代替梳子,順過及腰青絲,習慣了相隔一大段距離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總是這樣,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際恍神得厲害,若不是她适時喚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飄到幾海拔之外的渺渺紅塵。

「宸秋……」

筆挺身影倏地回首,側眼一眯,「随你高興,別老是為了這種小事來纏我。」

「太好了,那今晚我們一塊上玉珠峰,聽祖奶奶說,那兒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懂的可比你多呢!沒有我陪着,你肯定會吃虧,嘻。」

燦爛笑容在目送他的背影沒入殿內後略僵,粉唇緩緩的垮下,雙眸滿是悵然失落,怔怔返回玉虛峰最北的峭岩林地。

宛若仙境的清靈莊園隐藏在凜寒雪峰之下,高敞饒沃的松軟泥土遍長百草,石屋花軒,娉婷倩影自若踱來,絲毫不畏懼塵泥會染髒輕紗裙裾下的赤裸雪足。

泥土的芳香撫慰了她揪得難受的心,再深吸一口,穩下想掉淚的洶湧,要是讓祖奶奶知道她又為了崑侖上的庸俗凡人沮喪,肯定又要被訓誡一番。

「敏兒,你又偷偷跑出去找你的宸秋哥哥是吧?」

「祖奶奶,我……」她惶惶望向席地而坐的銀發老妪,乖巧的挨着唯一親人,親昵的躺靠。

銀發老妪讓她側卧在腿上,輕撫着簪飾桃花的一瀑青絲,「怎麽了?是不是你的宸秋哥哥又說了什麽話惹你不開心?」

敏兒猛地搖頭,「才不呢!宸秋哥哥越來越喜歡我了,他還邀我今晚陪他一起上玉珠峰采藥材,他說日子少了我會無聊得快悶死。」對,宸秋哥哥一定會這樣想,只是他害臊,所以不好意思說。

「傻敏兒,在這座崑侖山上的凡夫俗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怎麽就是勸不聽……」

「宸秋哥哥不一樣,他什麽都好,人好,心地好,模樣好,脾氣好……」

「唯獨對你不好。」老妪惋惜一嘆。

「才沒有,他對我可好了,只是祖奶奶都沒瞧見罷了。」她固執的陷在自我編織的美夢裏,不肯醒來。「敏兒可是整座崑侖唯一能讓宸秋哥哥信賴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宸秋哥哥表述心裏話的人。」

「你啊!就是死心眼,我真不該讓你私自離開園子,去上頭胡玩,那些求仙求道的茅山術士一天到晚只會作惡,擾亂陰陽,早在知道你的宸秋哥哥也是他們其中之一時,就該阻止你。」

敏兒面色一白,拉起老妪的雙手,哀求道:「祖奶奶,你別這樣吓敏兒,如果見不到宸秋哥哥,我會難受,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讓我去見他為止。」

「我知道,所以我才沒攔着你。」

「祖奶奶……」

「傻敏兒,你可不要因為一個小道士便暈頭轉向,忘了自己的身分,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裏是為了什麽,你應該還記得吧?」

蒼悒小臉低垂,薄霧襲瞳,鼻音濃重的回答,「敏兒記得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身分。」

「我們之所以能安然無恙的待在這兒,全是因為身分特殊,現在你想怎麽玩耍、怎麽胡鬧都可以,但是再過不久,等護者一來,你就該好好的收心了。」

「護者什麽時候會來?」她傻氣的問。

「等你再大一些的時候,自然就會來了。」老妪語重心長。

「護者一來,敏兒就得離開崑侖嗎?」

「不,你得先讓祖奶奶去啊!等祖奶奶走後,才能輪到你。」

「能不能……」她瞬間紅了雙眼,「我們能不能別去?為什麽我們非得這樣不可?」

「敏兒,你怕了?」老妪擁抱顫抖不止的柔軟馨軀,欺哄孩子似的安撫道:「敏兒,別怕,這是我們族類天定的宿命,我們倆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說話,可都是上天的恩賜,以及本身的慧性,這才使我們長了靈犀。」

「靈犀?」

「我們本來是有體無靈,有靈犀者才能育化成人身,自由行走,才能像你這樣盡情的四處玩耍,開開心心的過完每一天,還能擁有喜怒哀樂的細膩心思去喜歡你的宸秋哥哥。」

「那我也可以像宸秋哥哥的小師妹一樣,和他一同下山雲游嗎?」

「傻敏兒,我們除了崑侖,哪裏都不能去,這裏是我們生之地,也是最終之所,一旦擅自離開,可是會受到護者的懲戒,你千萬不能動這個傻念頭。」老妪諄諄教誨,訴說一則千古寓言般神秘幽深。

她不死心,繼續追問,「那……那要是我真的離開了崑侖,又會怎麽樣?」

老妪露出慈藹的笑容,「你問倒祖奶奶了,打從祖奶奶擁有靈犀,能走能跑之後,就一直乖乖的待在崑侖,又怎麽會知道離開之後會變什麽樣?」

「如果我向護者求情呢?他肯通融嗎?」

「別自己瞎猜了,護者雖然不壞,但畢竟是奉旨行事,他不可能因為一時心軟而壞了千百年來的規矩,咱們還是乖乖的待在崑侖,等着天命到來的那一日。」

「喔,敏兒曉得。」她難掩沮喪、失落。

淡淡環視置身所在,天然岩石砌落的地下莊園聞不到一絲惡鬥血腥之氣,千百年來僅有她與祖奶奶兩人相守于此,歷經漫長歲月,不曾見過同族類的蹤影。

她們是幸運的……

祖奶奶說,能通曉靈犀的她們是萬中選一,千萬年來僅有的特殊,所以她們被養育在仙山之稱的崑侖,盼她們能因此越發滋蘊靈性,如此一來,方能在天命終時奉獻更多。

能像這般活着,其實是她的義務所在,祖奶奶提醒她要時時含笑,感激上天的眷顧,讓她能有別于其他族類,能有人身思維,甚至是能感受喜歡讨厭高興難過的複雜情緒,這都已是最大的恩賜,不能再奢求……

靈犀,賜予她萌作美夢的權利,賜給她喜怒哀樂,卻也是一切苦痛的開始。

靈犀,靈犀,她心有靈犀與誰通?

「光是符籙佐助還不夠,練劍之最高境界乃是通極天人合一,彙聚真氣,打開任督二脈,使其貫通,欲練劍仙必須劍與人心靈犀相通……」

「靈犀?天地人三靈,你指的是哪個?」答聲者打了個酒嗝,不客氣的插話。

「欸,虧你在崑侖待了數十年頭,居然連這最根本的道理都不懂,白待了你!」話匣子大敞的某師兄喝口饘粥,啜飲溫酒,醉笑道:「天師說過,要能修煉至召喚神靈的境界,自然是要凝聚天地人三靈,而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自身的靈力,要充沛紮實,否則窮極一世,也只能當個胡裏胡塗的小道士。」

「痛快,天師這番話簡直是當頭棒喝。」

朱門之後,一張幽晦俊容伫立聆聽,卸下剛自窖裏扛進殿堂的酒甕,踩過步履,杳然如寂,行屍走肉般僵直闊行。

推開蛀朽斑駁的陋門,濃重的桃木朱砂薰得雙眼泛酸,日日坐卧于此,他由內到外早已徹底麻痹,毫無知覺反應。

扯掉腰結,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順手一擱,星般殒落牆隅。

彷佛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脫除一日虛僞,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終于重見天日,大掌摩挲過色澤略舊的袍面,半掩雙眸浮上濃稠暗色。

待在崑侖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連內心痛苦掙紮的呻/吟也尋覓無聲。

記憶中的容顏淡了……

他脫下灰袍,躺卧榻上,閉目假寐,舒展勞碌鎮日、一無所學的軀幹,沉澱紛亂的思緒,傾聽空幽的內心呓語。

四季嬗遞,日往月來,年歲模糊不分的崑侖絲毫感受不到韶華水逝之悲。

漫長得竟教他憶不得曾經系念的堅持,也忘了當初究竟為何而來。

想要什麽,不要什麽,界線暧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會面時,譏诮的斥道:「術無分善惡,法不分好壞,假使你仍無法跳脫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過只能習得皮毛,不得其門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從骨子裏厭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眯起雙眼,探清發聲方位,煉丹之所向來通火燈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盞燭苗?

「看你的臉色,似乎很是驚訝?」

「既然無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來?」他眼角餘光觑見丹爐微弱的青焰,趨前一睹,窄隘爐口不時飄出若有似無的呻/吟,入耳同時,猙獰妖顏怵然襲目。

無預警的倉皇一瞥,心口鼓噪沸騰,思緒千回百轉,步履雜亂驟退,煌煌爐焰渲映他震愕的雙眼,越發妖異詭豔,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煉丹之景。

「這麽點小事就把你駭着了?」牟兆利續燒兩道黃符,制住亟欲逃竄的小魉,回首一瞟震驚俊容,揚起白眉,笑道:「這才叫做煉丹。」

他驚忡久久,「你居然……」

「沒錯,拿妖靈煉丹是求道大忌,什麽殘害生靈非是尋常之道,什麽屠殺靈物是造下孽因,我壓根兒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你這麽做有違天道綱常,天地不容!」

「容,當然容。」牟兆利揚起諷刺的笑容,「難道你沒看見整座太虛殿裏的老老少少見着我全要颔首敬之?難道你沒聽見他們無論道行高淺,無論在崑侖外有多麽風光,盛名多麽遠播,全都要沖着我喊一聲……」

「天師。」他輕啓雙唇,戰栗的接口,誰料想得到,一句敬稱竟是無數靈魄換來的!

「多少人期盼能冠上這封號,盼了一輩子都等不到,別告訴我你不想,所有習術之人無非是為求達到無人能敵的至上境界,沒有人是例外,你也不會是。」

「是,我上崑侖同樣是為了求得更精辟高深的道術,但并不是為了塗炭生靈。」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殘害生靈?這只道行百年的魉橫行已久,若不是負傷躲入崑侖,讓我生擒,恐怕不知還要吸取多少凡人的精氣。」

「那也是天意……」

「天意不一定是正道,逆天而行也非是為惡作孽,說穿了,綜觀百獸靈精凡人神仙,哪一個不是存有私欲?私欲可大可小,端看個人發揮程度,你說,你寧願庸俗一世,還是名留青史?」

牟兆利這一席話宛若青天霹靂,直從遠古天邊劈落,他鎖眉斂目,沉默良久,終未答允,死寂的心竟随着詭迷青焰乍起風浪。

妖物之靈慘遭爐焰噬沒的嘶聲不絕于耳,瞬息一霎,歸于靜谧夜晚,飽受蠱惑的思緒再也不能平靜如昔,虛無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蒙上迷惘面紗的陰鸷俊容,極力抑止胸膛激湧的騷動,他知道,有些感覺一旦遭受釋放,便永不能回頭。

牟兆利順着焰色,舉杖遙指他的面容,厲目端詳,「你生帶七殺命坐破軍之格,骨脈剛硬,脾性頑強不屈,如此天賦異禀之人,方是習術奇葩……」

你命犯兇煞,印堂生來便流露極陰之克,要是沒人在你身邊勸引,我怕你稍有不慎,便堕入魔道,恐怕……再也回不來,你的路會斷在自己手上。

當年臨行,辛老爹苦口婆心,一再力挽狂瀾,即使最終一別仍不改其辭,彷佛斷言一則悲涼傳說。

「打從我第一眼見你,就清楚的明白到,閑置太久的太虛殿又将因你而重新壯盛,你的思緒脈絡要比外頭那些成天只會嘲風弄月的庸材缜密,天資遠遠超過所有的人,假以時日,放眼整座崑侖,将無人能與你匹敵,即使是我亦然。」

用意了然,牟兆利有心将他收為入室子弟,這是來此衆人一心所盼,但至今仍無人如願。

然而,他不屑淪為傷天背理的黑茅術士。

「我不學你這套……」

「那麽試問,你來崑侖難道是為了受盡欺侮,甘心作踐自己?」牟兆利嗤問。

吞忍既久的酸澀怒意從靈魂最深處燃起,逆上縮緊的咽頭,他搶在悲憤怒焰沖口而出之際,緊握拳頭,背轉身子,遏抑沸騰情緒繼續遭受牟兆利的挑撥。

不,他絕不會幹下悖離正道、泯滅良性的髒事。

他會一直遵循辛家祖規,永永遠遠昂行于正道,誰都不能松動他的意志……對,誰都不能!

「你會回來的。」冷眼望着失了魂似的僵直颀軀步離煉丹房,牟兆利挾諷帶刺的預言恍若一則磅礡天音,雜和焚妖凄聲,如同禁咒紅繩,一段段束綁。

你會回來嗎?徘徊在舊憶門前的嬌小人影不斷的呼喚。

可是,為什麽他越是想看清楚,視線越發模糊?

你要回來,一定,一定,我等你呀!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充血的雙眸悚然睜大,弓起單膝,支肘撐穩上身,冷汗自天庭流下峭聳鼻梁,沿入嘴角,他沒擡手擦去,任由它融入味覺,鹹的……

恰如眼淚的滋味。

尚分辨不清是否已從夢魇跳脫,寬厚肩膀拱成一道孤寂的防線,前傾下颔,讓汗濕的額頭抵住肘臂,細細咀嚼孤獨,豎耳聆聽。

不遠處的彼方,彷佛誰在呢喃殷喚。

岑寂良久,尹宸秋方擡起峻顏,斜睨窗外的盈月。

今夜月滿崑侖,是靈能凝聚最旺盛之日,各路山野的魑魅魍魉無不趁月圓之宵精進靈修,凡是修道之人皆知悉最好避開這個日子夜行,倘若碰上道行太深的精怪,肯定難收拾。

宸秋哥哥,你怎麽還不來?

似真如幻的嬌軟吟念,劃破暗夜蟄伏的喧嚣,執意鑽入關閉心眼,決心不聞問的雙耳。

瞬間,他聽不見任何音息,唯有規律的心顫,以及……

尹宸秋擡起眼眸,靜觀慘淡明月好半晌,心潮莫名的洶湧,浸過發燙的軀殼,心緒一如窗外凝聚的風暴,逐漸鋪陳着什麽似的就要漫上胸腔,即将淹喉。

他淡然掩眸,騰躍而下,順手抄起長袍,循從虛實莫辨的呼喚騁奔。

那個傻瓜,難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