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3)

你是不是得給個面子啊。只打個旗號而已,再說啦,你也不吃虧……”

——不吃虧?

沈醉一聽就炸了,梗着脖子就要嗆茬兒,卻被褚未染涼涼打斷——

“就是啊,沈小姐,你要是不去,那得是山城多大的損失啊?”

挑釁!□裸的挑釁。

沈醉自知失禮在前,又不好直接道歉,便刻意忍耐。忍耐李進的調侃,忍耐褚未染的挑釁。可再怎麽心存有愧,也不過是一句失言而已,不代表她會容忍這個男人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

雖然身為律師的警惕性告訴她,這很可能是對方的激将法,甚至可能是李師兄串通什麽人特意給她準備的圈套,她還是義無反顧的跳了下去。

不是任性,而是,事關律師的名譽。

“可是,褚先生,以這樣的名義前去,于我,又是多大的損失呢?”沈醉偏了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褚未染,一瞬不瞬的盯牢他,狠狠鄙視。

哪怕在師兄眼裏這位褚副市長天上少有人間難尋,也絕不會是她沈醉的那盤菜!

這個提議,駁回!

沈醉其實長了一雙傳統的杏核兒眼,細眉彎目,袅苒氤氲。不嗔不怒時眼角會微微上翹,帶着淡淡笑意,顧盼輾轉時則眼波流動,帶着細細妩媚。

恰是這樣一雙眼,此刻隐隐含怒,比之前更亮。

看着沈醉的目光幾經變換,褚未染不動聲色。身旁的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瞪住他,臉上的表情愈發生動,讓他不得不承認,美人就是美人,此刻薄怒之下的沈醉,有着令人無法忽略的美麗,驚魂攝魄。

想起剛進李進辦公室的那一瞥。當時他推開門,一眼便看見深色沙發裏的淺色背影,隔着高大繁密的盆栽,他還是迅速勾勒出了那抹窈窕身影。待她轉頭,不期然的對上一雙澄靜的眼,毫無雜質的黑色,潋滟生波,他頭一次真切的體會到,何謂“秋水橫波”。

可惜,最初的驚豔之後,沈醉看向他的眼神,便多多少少帶了些不屑。這讓他很不解,也很無措。縱然她不會因為外表心生喜愛,總不至于心生厭惡吧?

仔細的回憶,似乎并不曾與這位沈醉小姐有過交集,除了聽見那句“好顏色”後的反應,再沒有得罪她的機會,難道就因為他當時下意識的縮手,就此便恨上了?不管怎樣,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在褚未染三十幾年的生命中,還是頭一次。

感覺竟有些……澀澀的。

他看得出來,這位沈律師真是沒把他當回事兒,哪怕那位心懷叵測的李局長狠狠的把他誇了一頓。這位李局長卻也有些意思,擔着陳子墨的托付,卻打起了保媒拉纖的主意,可惜,人家姑娘似乎不買賬呢。

沈醉同意作為律師參與他的工作,但拒絕以褚未染“女朋友”的名義與他通行,而且,避之唯恐不及。聽她的語氣,竟是認為作他的女友是件很沒面子的事,可他褚未染的女朋友,是什麽人相當就能當的麽?

不管動機如何,她的這些舉動,已經成功的挑起了他的興趣。他承認,他較真兒了,很少見的跟一個才見面的陌生人較真兒了。

褚未染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心思。作為一個對自身魅力有着清醒認識的男性,褚未染認為他有責任、也有義務,要讓沈醉明白,藐視一個像他這樣的優秀男士,是一件多麽不智的事情。

遠離了十幾年的叛逆因子在身體裏面蠢蠢欲動,叫嚣着要他抓住眼前的機會。

——機會?

他對自己有點兒不屑。他不敢說這輩子從未遇過挫折,但至少從少時起,在追求女孩子上,從未吃過敗績。眼前這位沈律師,漂亮是真漂亮,不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多了去,偏偏只有她讓自己感覺到

——有趣?

褚未染探身倒了新的熱茶,端給李進,擺出得體的笑容,穩穩的把話題擺開。

雖然此去山城危機重重,并不是個談情說愛的好時機,但如果對象是她,他并不反感在枯燥的政治鬥争之餘,發展一段輕松的戀情,愉悅身心。何況只是“假裝”。

——假裝?

褚未染皺了皺眉,怎麽假裝這個詞聽起來,似乎突然變得面目可憎呢……

一葉落

一葉落,搴珠箔。

此時景物下蕭索。

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

吹羅幕,往事思量着。

——李存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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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直達山城的Z909次列車上,四人座的軟卧包廂,只一對男女安靜對坐。

時值初夏,這趟列車上多是去山城旅游的乘客。往日鮮少滿座的軟卧車廂,此時已是滿滿當當。所以當列車員換票到這裏,看見空蕩蕩的包廂時,縱然極力掩飾,也掩不住明顯的詫異。

年輕的小姑娘已經在這趟列車服務了一段日子,見過的乘客算不上多,但也絕對不算少。

抛開頭頂那兩張空着的鋪位不論,單是眼前這對男女的神采氣質,已足以引人注目到讓她忍不住多瞄幾眼。

雖然作為一個愛崗敬業的列車員,這樣是很不合時宜的行為。

男子靠坐在桌邊,手裏捏着一疊文件,正看得專注。兩條長腿沿着桌邊伸出來,淺咖啡色的褲管修長筆挺,整個人顯得無比閑懶,偏偏卻又給人一種氣質高華的感覺,毫無半點市井流氣。

對面的女子卻是一身淡紫的瑜伽服,美好的身段纖秾适度,這會兒正盤坐着,一部輕薄的手提電腦擺在膝頭,手指靈巧的在鍵盤上敲敲點點,同樣聚精會神。

這兩個人并沒有講話,甚至還隔着一段不算小的距離,看在旁人眼裏,卻恰恰是一幅再和諧不過的圖畫,美景良辰,美女俊男,令人豔羨。

“呃,兩位……的車票請出示一下。”列車員有些遲疑,但仍是輕聲催促,雖然很不忍心破壞此時完美的畫面感,但規矩擺在那兒,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只能盡量将聲音放低,務必讓自己成為随時被忽略的畫外音。

“喔,好的。”沈醉垂着頭,漫聲應了一句,又敲打幾下鍵盤,才伸手去手袋裏翻找。

褚未染也是一樣,目光掠過最後的幾行字,嘴角微微輕哂,這才放下文件,随手将車票遞出去。

列車員趕忙接過,輕聲說謝謝。褚未染擡頭朝列車員微微一笑,複又低頭,手指輕輕翻過紙頁,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一般,仍是專注于手中的文件。

不過是20來歲的小姑娘,工作并沒有太久,普通話裏還帶着山城的口音。此刻被褚未染的笑容所撼,竟讷讷不能成言,手裏的對牌亦遲遲未能遞出。

沈醉恰在這時候遞出車票,輕聲招呼了一聲,小姑娘方才回過神來。尴尬不已的幫他們換了票,紅着臉把兩人的對牌胡亂塞到沈醉手裏,說了一句“再見”便急匆匆的落荒而逃。

沈醉望着門口有些愣神兒,隔了片刻才轉回頭,輕輕一哂。仔細瞄了褚未染兩眼,單手一揚,将牌子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扔了過去。

待開口時,已經帶了些許戲谑——

“褚副市長,請問您以前任職的地方,是不是也這般受婦女同志的歡迎啊?”

看剛才那小姑娘的樣子,似乎對褚未染這樣的外貌氣質沒有絲毫抵抗力。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微笑而已,就能讓小姑娘神魂颠倒,真不知道,若是這家夥刻意而為,會是怎樣的壯觀景象?

褚未染的注意力還在文件裏,聽見響聲,下意識的擡起頭,反應迅速的伸出手,撈起那枚小小的鋁質對牌,腦子裏回放着她剛才的話,随口問道,“喔,什麽婦女同志?”

沈醉輕扯嘴角,看他一臉的茫然,笑而不答。

褚未染淡淡挑眉,細一思忖,才突然低低的一笑,“這個麽……也未見得,”他随手把對牌扔在桌上,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眼前不是就有一位‘婦女同志’,從一開始好像就很不待見我的樣子麽?”

盈盈笑意突然凝住,沈醉方才還是惡意取笑的眼神,立時化作鋒利的眼刀,狠狠的、接連不斷的朝着褚未染砍去。

這人!真是一點兒虧都不肯吃的。明明斯文儒雅的像個書生,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偏偏每次回擊都切中要害,與他之間僅有的幾次針鋒相對,她大多被壓制得毫無辯駁之力。

這樣的經歷,在沈醉二十幾年的人生裏,可謂稀有!

想當年,沈醉的牙尖嘴厲是出了名的。從初中到大學,凡是有她參與的辯論賽和演講比賽,很少有冠軍旁落的經驗。即使在工作之後,庭辯環節她也很少有被對方逼得說不出話的經驗。偏偏遇到這個看似溫吞的褚未染,她開始屢嘗敗績。

褚未染被她瞧得有些心虛,尴尬的移開眼,抓了一瓶純淨水,狠狠灌上幾口,這才恢複慣有的從容,倚在長長的靠背上,慢聲問她:“請問這位‘婦女同志’,在下可是有什麽地方惹您不快了?”

看見沈醉臉上濃濃的悲憤,他樂從中來,心情愉快的繼續道,“說出來吧,我也好慢慢改進,”特意強調了慢、慢兩字,殷勤客氣,“不然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這兩個身負重任的臨時‘情侶’,如果每日裏相看兩相厭,豈不辜負了李局的一番心意?”

狠狠的瞪他一眼,沈醉的心情更加郁悶。本來是她調戲他,結果被人家反調戲了,挫敗的失落壓得她內心憤憤,瞧着那人嘴邊的笑容愈發覺得刺眼,于是忿忿低頭去看腿上的電腦。

沒了對陣的對手,褚未染也只好把目光收回,重新盯在手中的文件上。

山城的麻煩已經到了該徹底解決的時候。但真正動起手來,會引出多少麻煩、牽扯多少暗樁?到時候誰有這個魄力承擔後果?地方上有能力、有經驗的人選一籮筐,上頭偏偏點了他這個資歷尚淺的新人擔綱,目的何在?

他是真的懶得去想那背後的勾心鬥角,反正他也有意做點事,也就半推半就的順水推舟了。至于掃黑不成反被黑的後果,他更是自動忽略——

既然避無可避,不如迎難而上。

褚未染在心裏苦笑,李局長的這個主意,別說沈醉不樂意,他也不樂意呀。

李局長不會不知道,他的這趟山城之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底氣十足。他需要的是一位有能力、有經驗、有膽略的助手,可李局長卻這時候硬給他一個“女朋友”?

看向對面的沈醉,褚未染輕嘆,既來之則安之,既然無法拒絕,索性讓她發揮所長,人盡其用吧。

不算寬敞的空間裏,除了車輪與鐵軌單調的撞擊聲,惟有手提電腦裏的CPU風扇,低沉的嗡鳴。

沈醉盯着電腦屏幕,心思卻不在這上頭。

她一路糾結許久,還是沒有想明白,怎麽就上了褚未染這條“賊船”?似乎從褚未染出現那一刻開始,事情就開始偏離原本的軌道。

李師兄不愧在官場沉浮數載,早就不是當年那個騙人時會不自覺摸耳垂的小夥子了,給人下套兒的本事已經爐火純青。都怪她一時心軟,才着了道兒。可是,她明明都已經拒絕了,為什麽還是被打包上了西進的火車?

想起剛才電話裏小助理聲聲泣血的控訴,心裏更是一陣陣的發悶。想她沈律師如今人氣頗高,雖然接案子一向精挑細選,手頭這個案子又意外中止了,可這并不代表她沒有別的工作要處理啊!

昨天才剛取證回來,來什麽都沒來得及交代,就直接“薩有那啦”了,也難怪她的助理要尖叫,換了誰都得叫啊……

這次被師兄“賣”到山城去,沈醉是有上訴過的。

沈醉的父母在工作上各有立場,常會在家裏為了各種原由“當庭對峙”,關于沈醉的管教和培養,同樣采用了這種方法。沈醉也習慣了從他們互不相讓的辯論中去體會隐藏其中的關懷和愛心。

不過父母這一次的反應,卻讓她大感意外。

一直以來,沈教授和岑檢察長由于各自的職業立場,常常會在公事上意見相左,也沒少在家裏各執一詞的理論争吵。沈醉小小年紀已經懂得在父母争辯的時候,不為任何一方的收買和高壓所迫,堅定的保持中立國的立場。

可在電話裏,他們竟然難得的統一口徑,異口同聲的叮囑她好好努力,不要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這讓她委屈莫名,天知道她為什麽要為這事兒努力?又該怎樣去努力?難道要她努力當好別人的冒牌女友?不是她矯情,褚未染這樣的男人,從純欣賞的角度她不讨厭,從工作的角度她不反感,可若是從情侶的角度……恕她無法想象。

或許是突然跳出來的“情侶”這個詞讓她有些煩躁,于是皺着眉合起電腦,把目光放在車窗外疾速掠過的山景。

早春的時節,青山翠柏,泛着淡淡的青色,遠遠望過去如同茶樹上軟軟嫩嫩的嫩芽,青翠可愛。湛藍的天空浮着大朵的雲,在夕陽中顯得溫暖柔潤,好像綿軟的糕點,被塗上了亮晶晶的果醬,十分誘人。

沈醉忽然小小的恍惚了下,記憶深處的幾個零碎的片斷,漸漸清晰起來。似乎也是這個時節,她也這樣和別人搭過火車,轟隆隆的車廂裏,笑語不停,漫長枯燥的旅程因為心情的愉悅,也變得輕松起來。

她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整張臉孔都浸潤在暖暖的陽光中,嘴角緩緩的拉起,笑容柔軟……

一落索

楊花終日空飛舞。

奈久長難駐。

海潮雖是暫時來,卻有個、堪憑處。

紫府碧雲為路。

好相将歸去。

肯如薄幸五更風,不解與、花為主。

——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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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在山嶺中盤旋,偶爾穿過一段隧道,笛聲隆隆。窗外的風景突然轉變,厚重的水泥牆壁迎面逼來,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褚未染摘下鼻梁上的無框眼鏡,單手按壓着眼部周圍的穴位,疲倦的合上雙眼。手邊厚厚一沓文件,被他輕輕的扔在桌面。直到巨大的隆隆聲響漸漸遠去,才睜開眼,目光落在沈醉線條柔和的側臉,凝神半晌。

手指輕輕壓在桌面,出聲輕詢:“沈小姐,你對這趟山城之行有何看法?”

沈醉正在電腦上翻閱從前的卷宗,神情極是專注。忽然聽見清清冷冷的祈使句兼疑問句,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眨眨眼,擡頭看了一眼沒什麽表情的褚未染,決定用反問句來表達心中的疑惑:

“你不是,已經下了決心麽?”

當時在李進的辦公室裏,他把山城的情況分析得透徹明了,結論早就呼之欲出,怎麽現在卻來問她?雖然答應了師兄在他任職期間提供幫助,但是,即使算上那見鬼的“情侶”身份,她也從未想過越俎代庖。

類似他這般精明的世家子弟,自然與李進那種打拼多年才上位的官員不同,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魄力,最泛濫的就是勇氣,反正哪怕最後結果不如預期,也會有人出面收拾。

她與他的出身不盡相同,卻也不缺乏這方面的體會。

褚未染重新将眼鏡架上鼻梁,沉沉的目光掃過來,周遭的氣壓立刻降低了幾十帕,“沈大律師,我只想聽聽你的意見,全方位、多角度、不隐瞞的!”沒興趣看她打太極,他繼續緊逼,“別找借口,也別推托,我知道你不是沒有主見的人。”

在動身前,陳子墨曾囑咐他,官場之上步步為營,萬不能小看任何人,不管是對手還是朋友。雖然他對沈醉的能力持保留态度,但對李進還是有幾分信心的,畢竟,能得到陳子墨稱贊的人,必有其過人之處。

至于沈醉——他仔細回想過,從見面到現在他們之間的交談不多,大多數時間是在相互攻擊,唔,或者說調侃。沈醉的應對很有分寸,她不主動攻擊,也從不退卻,即使他偶爾的挑釁,也能輕松的反擊回來,而且是打在最讓他難受的七寸,每每讓人啞口無言。

這樣的沈醉,似乎也不像他以為的那麽無用……

沈醉的笑是從鼻孔裏鑽出來的,有點冷淡,有點無奈,有點輕諷。眼前這個人并不相信她,卻又要做出一副廣開言路兼聽而明的态度,讓她很不适應。不過褚未染确實有一句話說對了——她還真的是,有點兒想法。

“褚副市長,請問你需要哪方面的意見?刑事、民事、還是經濟的?”沈醉彎眉輕輕一挑,嘴角歡快的翹起,“千萬別跟我說全都需要,我才不信!”

褚未染微微一哂,劍眉斜挑,回答簡明扼要,“經濟。”

他此行的目的,無論舉着打黑除惡的大旗,還是打着整頓治安的名義,最緊要的無非是讓社會穩定下來,把當地經濟搞上去。所以無論情況多複雜褚未染的目标只有一個,除掉經濟發展的桎梏。

以山城現在的境況,只怕麻煩少不了。如今都提和諧社會依法行政,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依靠法律手段鏟除毒瘤,既清除違法勢力,又不會引起恐慌,一切都能以正常的經濟運行軌道處理。

“很好。”沈醉笑,眉眼彎彎。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麽才是關鍵。

眼睫微垂,掃過電腦屏幕上紅紅綠綠的表格,冷靜的開口,“不法行為的實施者都會有掩蓋真想的本能,尤其是經濟類型的犯罪,更具有隐蔽性。所以我想,褚副市長此次的山城之行,大概真的要像李師兄說的那樣,以靜制動,亂中取勝。”

“沈律師是想建議我——渾水摸魚?”褚未染墨黑的眼中光芒細碎,隔着平平的鏡片,更顯深邃,“只怕是山城的水太深,若真的攪渾了,怕是,不好收拾。”

“唔,水至清則無魚。”沈醉輕笑,淡淡反問,“若非水渾了,哪會那麽容易抓到魚?若非水夠深,又怎麽會有大魚?”

褚未染目光灼灼的望向她,久久不語。

她說的不錯。他們在明,對手在暗,許多事情又是見不得光的,肯定有多深藏多深。如果他們就這麽大剌剌的追查,不僅什麽線索都查不到,搞不好直接被某些人從背後下了黑手。所以,想方設法讓對方放松警惕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

沈醉幹脆的把電腦合起來,右手中指習慣性的摩挲着小小的銀色LOGO,來回撫弄,“放心,不管對方隐藏得有多巧妙,總會有線索。經濟犯罪,必定離不開經濟活動,只要他們還需要賺取利潤,就必定有跡可察。”

核反應堆埋得再深,也有洩露的可能。終歸是披着的合法外衣,骨子裏的劣根性又怎能掩蓋得住?

所謂天道昭昭,不足懼矣。

“可是——”褚未染深井般的眼底泛起波瀾,長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語氣輕緩,“可是魚兒卻深知漁船的行動安排,每次都能趕在漁船到達前逃之夭夭,時機拿捏得,天衣無縫。”

所謂沆瀣一氣,便是如此。

不是計劃不夠周密,不是行動不夠隐蔽,只是,敵人太狡猾,且有如神助。至于這尊“神”麽,誰都沒辦法去喜歡。

沈醉杏目緩緩眯起,望着他的臉,有意探究,“這麽說,你的前任便是如此落敗的?”

“唔,不止。還有前前任,和前前前任。”褚未染的眼中滑過一抹深意,緩緩扯開嘴角。

“如此。”沈醉點點頭,忽然有些雀躍,“那麽,你在山城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吧?”

褚未染清冷一笑,緩緩掃過那張幸災樂禍的俏臉,沒說話。手腕一轉,手中的文件“啪”的扔過來,繃緊的下颌朝她努了努,示意她看過再說。

沈醉伸手接過,大略掃過第一頁的內容,眉頭不由得收緊。

沈教授的得意弟子們如今混得大多還不錯,在各地都有些成就。沈醉這兩年跑案子,也受到不少師兄師姐的幫襯,比別的律師方便許多。比如一些公安系統的內部資料,她可以拿來參考。

雖然這些東西不能直接拿過來作為證據,但也給她辦案提供了不少幫助。至少,能讓她在決定是否接下案子之前,提前預判一下辯護結果。雖然為當事人辯護是律師的職責,但從小在嫉惡如仇的父母言傳身教的影響下,沈醉很難真正去罪有應得的嫌犯辯護,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一般來講,沈醉能了解到的訊息都是比較準确而且深入的。但是,褚未染給她的這幾頁紙上,許多情況她卻知之甚少。

杏眸掃過男人的清俊側影,淡淡的驚詫湧起——原來在倜傥風流的表象之下,掩藏的竟是這般犀利峰銳。

不知那雙滿含笑意的桃花眼背後,究竟藏了多少不為人之的心思?或許是因為她自小看慣了父親醉心學術,實在不能理解有人會對政治這東西執著如斯,究竟有什麽魔力,讓他肯為此付出良多?

沈醉淡淡垂眸,翻閱的速度越來越快。

匆匆翻過最後一頁,不免心中惆悵,看向褚未染的目光驚疑不定。卻見那人仍是一副事實即是如此的淡然神情,瞧着她靜靜颔首。

他的笑容平靜,語氣淡然,仿佛在說明天的天氣,波瀾不驚,“是不是很驚訝?小小一個山城,竟然牽出這許多事體,也難怪沒人能壓得住。不過,這還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大部分是坊間傳言,拿到法庭上是作不得證的。”

沈醉将文件放回桌子,一瞬不瞬的看向對面的男人。他此刻肅靜無波的表情,卻給她一種莫名的信心,比起初見時優雅含蓄的笑容,她更願意相信此刻的褚未染。

想到那裏面的樁樁件件,沈醉不禁頭痛,“你預備怎樣?”

“唔,如你所言,以靜制動,上兵伐謀。”清冽的嗓音和着鐵軌的撞擊聲,沉沉傳來,明明未見波折,隐有金石之音,仿佛有着無比的穿透力,輕而易舉的蠱惑人心。

“不過,還有一點,” 褚未染黑眸如墨,“我要将他們,連根拔起!”

小小的山城,人均GDP不過中等偏下的水平,卻有着一大批長期盤踞在建築、礦山、餐飲、娛樂、交通運輸、農副産品批發等領域的黑惡組織,将本就不太繁榮的市場牢牢控制在少數人手裏。

他們不但在生意上打壓對手,還通過放水、設賭、敲詐等手段瘋狂斂財,肆意榨取資金,以致山城的銀行貸款總額一直處于慘淡經營的水平。

凡此種種,觸目驚心。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山城的百姓該如何壓抑和痛苦,眼看着臨近省市一個個崛起,自家卻外強中幹,空有大好形勢,卻奮起乏力。就像一個久病體虛的病人,表面上看來尚可,內裏卻早被病痛抽幹了精血,空有一副架子,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力氣。

他們所要面對的挑戰、困難和誘惑也都是前所未有的,人們在這些前所未有的事物面前迷失,也情有可原。雖然毒瘤的存在短期內可能并不會影響社會的正常發展,但長此以往,卻會耗費掉整個社會的生機和活力。褚未染說要将其連根拔起,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是這條路,并不好走。

希望這一次,他們可以,不虛此行。

褚未染将目光從窗外收回,劃過一個弧度,落在她的臉上,“這些人很會利用法律上的漏洞,清楚案件偵破的慣例,也下足了功夫,所以才拿他們無可奈何。”

“你想我幫忙?可是,你怎知我一定幫得上忙?”沈醉挑眉,她當然知道,越是幕後的黑手隐藏越深,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根本動不到對方的根本。

“我并不知道。”褚未染劍眉斜飛,自信而張揚,眼角微微上挑,絲絲笑意盈然眼底,“不過,就算幫不上忙也沒關系,小醉,你大可以乖乖做我的女朋友,什麽也不必多想。”

沈醉狠狠剜他一眼。這人,沒一句正經!

褚未染的嘴角淡淡勾起,浮起一絲戲谑,“本來,我以為李局長會推薦一個公安局長人選給我,可他卻推薦了你。”

沈醉挑眉,他則視若無睹,悠悠一笑,百媚橫生,“沈醉,你并不是我的選擇,但是,我卻希望你能夠成為我的選擇!”初初相見,他不喜她的直白,不信她的稚嫩,然而他願意接受她,願意拿這樣一次關系前途的機會信任她,不僅僅為了李進的保證。

他的嗓音清冷低沉,仿佛三月的微風,柔和中猶帶些許涼意。“李局長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若我身邊帶着大批人馬殺過去,對方一定早早望風而逃。他們躲上個一年半載的沒有關系,我卻沒有這個時間。”

把笑意收進眼底,他面色平靜的看向她。“而且,有你這麽漂亮的女朋友陪着,我也很有面子。”

沈醉冷哼,見鬼的面子!若她真的沒有一點用處,怕是天仙下凡也打動不了他吧?漂亮的女朋友?見鬼,他還會缺女朋友麽?

一萼紅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粘雞,金盤簇燕,寬嘆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袅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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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火車站剛剛擴建過,嶄新的展臺和候車室,與陰霾灰暗的天氣形成強烈的反差。只可惜那嶄新分明是一種毫無特色的豔麗,仿佛流水線上走下來的人工美女,美則美矣,卻失之靈動。

熱鬧擾攘的廣場上,褚未染和沈醉兩個人,沉默對峙。

沈醉的行李随意扔在腳邊,卻蹙了眉去看對面立着的人。她此刻眼眸半眯,聲音裏滿是涼意涔涔,“你是說,今天沒人會來接站?”

褚未染點頭,“我想我認識路。”

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短款風衣,單手提着極輕便的行李,悠然而立。即使在嘈雜混亂的場合裏,他依舊挺拔俊逸,英俊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沈醉眯着眼看了看陰霾的天,心情也灰暗下來。此地常年潮濕陰冷,雖是早春,空氣中已經彌漫着一股粘膩的濕氣,讓人渾身不舒服。

“你認得路?”擡手,撥開耳邊潮膩的碎發,輕輕重複。她以為他是頭一次來這兒,而且,他是即将上任的市領導,應該是要住在市府大院或者招待所的吧?他說他認得路?“他們提前通知你了?”

“我自己的地方,要誰來通知?”他習慣性的挑眉,淡淡反問。

“自己的地方……難道不是市府安排的住處?難道你沒上任就有福利分房了?”真是腐敗啊,想她老爹沈教授如今也不過是三室一廳的待遇,那可是拿了多少項成果才換來的。難怪人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爬,不但官大一級壓死人,連待遇都有天壤之別!

褚未染把唇角慢慢向兩邊扯開,“唔,或許有吧。不過,他們給‘褚副市長’安排的住處要半個月後才到位,所以……”

“半個月?”沈醉驚訝的把尾字高高揚起,上挑的腔調裏有種糯糯的綿軟,摻雜着不确定的質疑。

褚未染閑閑聳肩。沒錯,他提前來這裏确是另有目的,當然不會通知那邊。有些事,他不喜歡被人擺布,也不想被人牽着鼻子走。

沈醉的胸腔突然有股悶氣在四處游走,竄得她心火上升。悄悄緊了緊手指,回頭狠狠把他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打量一個夠,然後深深皺眉,“難不成,褚副市長想效法康熙,打算微服私訪?”

褚未染低頭輕笑,手臂輕輕抖了抖,把風衣理順,“有何不可?”而後他擡頭,狹長的眼角斜斜上揚,說不出的潇灑意氣,仿佛此行的險惡于他,不過是一場頗有趣的游戲,而他是玩家,且是大神級別的玩家,再如何艱難的對峙在他看來,不過是信手拈來。所以,有何不可?

他的舉重若輕在沈醉看來,已經與挑釁無異。她本來就是強忍着氣惱,聽了這話,幹脆連表面的客氣都懶得維持,語氣更是差到惡劣,“褚未染,你成心的,是不是?”

想到要在這個連空氣都濕嗒嗒讓人憋悶的城市帶上那麽多日子,沈醉的心情就好不起來。更何況,還是跟這樣一個陰險狡詐的人共事,連這點小事都要隐瞞,早知如此,她寧願去山區做法律援助的案子,也好過在這兒與他大眼瞪小眼。

褚未染像是根本沒聽出來她惡劣的口氣和隐忍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