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屍魃之禍 (六)
第22章 屍魃之禍 (六)
那值更人從棚屋中急匆匆地趕了出來,在義舍門口略作徘徊,似乎是将耳朵貼到門上細聽屋內的動靜,過了幾秒鐘,義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畏畏縮縮的腦袋探望進來,防風燈籠慘白的光将他驚懼不安的表情照亮。
“有……有人嗎!”這義舍的值更人原是靖江縣無兒無女的一名老鳏夫,這兩日被縣中連續不斷的怪事吓得夠嗆,是以只是在門口張望,不敢擡腿走進來。
他伸直了胳膊,将防風燈籠盡可能遠地向屋內照去。他明明聽見義舍中有古怪的聲響,披衣下床,來回不過一分鐘,可此時的義舍內除了十具散發着惡臭的屍體外,再無它物,連個鬼影子都瞧不見。
想到這兒,那吓得面無人色的老鳏夫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調轉頭掩好門,緊了緊快要滑到腰際的外衣,急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不祥之地。
待那老鳏夫走遠了,放置屍體的板床下傳來一聲無奈而郁悶的嘆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後,程徹矮身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剛剛事出緊急,他身高腿長無處可藏,只得用手腳撐住床架,将自己生生挂在床板之下,緊貼着那散發着腐臭味兒的木板。若不是他武藝精湛,尋常人早就支持不住,松手掉下來了。
程徹原地轉了一圈,卻愣是沒有發現沈忘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這沈忘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能在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自己都瞞了過去?當下好勝心起,雙目炯炯地一床一床梭巡起來。
終于,程徹發現蓋着齊老爺的白色布單下面有着詭異的起伏,他擡手一掀,布單嘩啦啦一聲被扯到空中,慘淡的月光瞬間将床上并排躺着的二人照亮。
一人形狀凄慘,鮮血淋漓,腸穿肚爛;另一人在雙目緊閉,面容平靜,水波不興。這強烈的對比反差讓程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如在火獄,得見佛子,他心中對沈忘的敬佩之意不禁再添幾分。
在這般驚險詭谲的境況中,還能處亂不驚,安之若素的人,饒是他程清晏閱人無數,也無緣得見幾人,這沈無憂便是其中之一了。
沈忘睜開眼睛,沖着程徹微微一笑,輕聲道:“屍格已錄妥,我們先回客棧,再做計較。”
程徹此時已經徹底折服于沈忘的膽色,哪還有不從。二人将義舍內部細細還原,将自己的痕跡修複抹去,這才趁着月色趕回了客棧。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沈忘便把尚打着哈欠的李四寶和紀春山叫到了房中。四人對望了一眼,沈忘經過一夜不眠不休的案情研究,面容雖顯疲憊,但雙目卻是格外瑩亮有神。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程徹,自義舍回來之後,他吐得昏天黑地,到現在嘴裏還是酸苦難言。重重的黑眼圈讓他的眉眼更添深邃,別有一番生無可戀的頹廢感。
紀春山好奇道:“沈大哥,程大哥,你們昨天都沒休息好嗎?怎麽都一臉疲憊?”
沈忘正欲回答,卻見李四寶抻長了脖子,正像一只警惕的老犬一般,東聞聞,西嗅嗅。
“李老丈,你在聞什麽?”沈忘問道。
“我剛進屋就聞見一股怪味兒,說不出來的怪。”李四寶若有所思地分辨着湧入鼻腔的數種味道,總覺得有些熟悉之感。
聞言,程徹苦着臉,郁悶道:“完了,我回來這都洗了四遍了,還有味兒嗎?”
“兩位小友,你們昨夜究竟去了哪裏?”李四寶問道。
沈忘也不做隐瞞,事無巨細地将自己與程徹夜闖義舍的經歷講與李、紀二人,講至驚險之處,一老一小皆是瞠目結舌,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待聽到沈忘和血淋淋的腐屍并排躺在床上,同蓋一條布單時,更是以手撫胸,驚嘆連連。
及至沈忘講完,這二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
“無憂小友,你着實讓我刮目相看,小老兒本以為你一屆儒生,只知讀書習字,吟誦經史子集,卻不料你膽色過人,頗有我年輕時的風範啊!”李四寶捋着長髯,連連點頭。
紀春山聽出了他話中的自誇之意,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将條凳向沈忘身邊拖了拖,詢問道:“沈大哥,那你有沒有找到證據能證明我師父是冤枉的?”
沈忘緩緩搖了搖頭:“目前尚無決定性的證據能撇清尊師與此案的關系。經過我的觀察,十具屍身的脖頸、手腕、大腿等部位,都有極為相似的齒痕。那齒痕尖銳,齒形微彎,絕非人齒,倒更像是野獸的利齒。”
“沒錯”,程徹補充道:“我也看到了。那種齒痕在被水泡過的屍身上并不明顯,但如果細細分辨,确實和齊老爺身上的創口一模一樣。”
程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個小小的奶白色的腦袋,不由話鋒一滞,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李四寶若有所思道:“野獸的利齒……我記得古籍上有載,屍身化魃,其面青,其齒成獠牙,□□納魄,百年不僵。那屍身上的齒痕倒是暗合此理啊!”
紀春山有些急了:“那豈不是越查越像是我師父幹得了?可是……可是我師父根本沒有那通天之能召出什麽勞什子屍魃!他只是個沒什麽本事的酒肉道士,別說殺人了,他連雞都沒殺過一只!”
春山替師父覺得委屈,他無非就是想坑點兒小錢,騙點兒小財,祭祭五髒廟,養養小徒弟,何至于殒身送命,落得個枉死獄中的下場。再念及往日裏師父對自己的好,淚水再次盈滿了少年剛剛消腫的眼眶。
李四寶看了春山一眼,嘆了口氣,垂下頭去。
沈忘則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柔聲說:“春山,莫要着急,查案子就是如此,這是一場我們與真兇的角力,不到最後一刻,孰生孰死,孰勝孰敗,皆未可知。我們在明,真兇在暗,剛開始棋差一着再正常不過。”
他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少年淚盈盈的雙眼:“春山,我答應你,篤志前行,雖遠必達,哪怕以命相抵,我也一定弄清楚最後的真相。”
“那不行!”春山幾乎開始嚎啕了:“師父已經沒了,如果還要把沈大哥的命搭上才能抓住兇手的話,我……我寧可讓他跑了算了!”
沈忘胸中一暖,正欲再做勸慰,一雙大手便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那力道之大,讓他不自覺地身子矮了矮,程徹洪亮的大嗓門從頭頂傳來:“是不是瞧不起人!有我在,還用你以命相換嗎!要換也是先換我的,你得排隊!”
聞言,沈忘輕輕地勾唇笑了。這一刻,他似乎又看到了醉眼朦胧中倚窗而立的少女,缥缈出塵,卻又宛若落花下掩着的名刃,以劍的姿态對抗着這污濁的世間。他想告訴她,同路之人多矣,她不必再踽踽獨行。
壓下心頭湧動的潮水,沈忘和程徹好不容易将春山安撫好,問出了自己思慮多時的問題:“春山,你曾說官府發現了尊師設下的召喚屍魃的法陣,對嗎?”
紀春山吸了吸鼻子,點頭道:“沒錯,就在白蕩河上游,我也跟着去過。但我保證,那絕不是師父擺出來的!不怕大家夥兒笑話,我師父大字不識幾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平時寫符紙也都是照葫蘆畫瓢,哪有本事設下那般複雜的法陣呢!”
沈忘若有所悟,和程徹對視一眼道:“即是如此,那我們今日便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