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簡單的說來,她們這種能夠化作人身的人參可不是普通的人參,而是擁有沛然靈性的仙參,被培植在山靈水秀的崑侖,吸取日月精華,而這其中,有的人參會通曉人性,能夠化作人身,主要是因為擁有靈犀,也就等同凡人的魂魄。」

「還不就是地精。」聽者甚感無趣的搭話。

解說者吐出舌頭,潤了潤說到幹的嘴唇,然後說下去,「這些仙參都是屬于王母娘娘的,是培育來讓王母娘娘滋補身子的藥材,必須得等上千百年的化育之後,才能在适當的時機小心翼翼的挖出來,呈上去,但是這些已經化作人身的仙參可就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她們是萬中選一的仙參,自然不能随便對待,天律有令,讓這些已經化作人身的地精守在崑侖,幫王母娘娘守着一園子的仙參,讓她們逍遙自在的在崑侖過着尋常人的生活。」

「呿,崑侖可是人間仙山,哪裏會是尋常人的生活?你唬我啊?!」

「哎呀!你只管聽我說就是了。」偏偏遇上一個耳朵硬的,真背。「她們的靈犀與年俱增,非得等到接近成『人』時,才不得不将靈犀拿掉,讓她們恢複本體。」

「喔。」聽者漫不經心的挑選着堆積如壽桃小山的賀禮,邊示意身旁的跟班詳細清點,可別漏了半樣,送禮的可都是大人物,千萬馬虎不得。

「欸,這位大哥,虧我說到唾沫都幹了,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

「你要是閑扯夠了,回去崑侖守着人參,沒看大夥正忙着嗎?哪有多餘工夫管你扯什麽?!」神将橫眉一瞟,不耐煩的揮手,繼續清點禮品,直接把高大的赫當作三十六重天的一尊地标,略過。

赫暴跳如雷,黝黑的俊臉漲成暗赭色,偏偏又不敢引爆滿腹炸藥,誰教他不過是連天兵神将都列不進的小小護使,能夠自由來去天界三十六重天已屬特例。

「大哥,借一步說話好不好?」他彎腰搓掌,笑得谄媚。

「當然……不好!」神将皮笑肉不笑,「今日是王母娘娘的華誕,王母娘娘為了壽禮未齊一事正鬧着脾氣不肯見客,你知不知道玉清宮裏頭來了多少人?就連三百年沒來拜過壽的閻羅都早早上座候着,你是存心想來瞎攪和是不是?」

「我不想打擾諸位清點賀禮,只是希望……」

「把裏頭所有的人參都交出來。」莫名的大喝聲突然響起。

神将愣愣的回頭,搬運禮品的天兵頓下腳步,後頭的蝦兵蟹将來不及踩煞車,接二連三的撞成一團。

神将端詳來者容貌,相貌隽朗,眉眼略帶三分邪氣,在掃過他身上那襲黑道袍時,不禁驚呼出聲,「哎,你這護使是怎麽幹的,居然讓茅山道士上來天界,想造反不成?」

「姓尹的,你就不能先讓我把交情套完,要動手再動……」

「廢話少說,我等得已經夠久了。把人參交出來!」尹宸秋支臂橫撂神将,拍開戢槍,戰火一觸即發,面對成千上萬的天兵神将,根本是以卵擊石,勝算渺茫,不過他不在乎,只要能把她讨回來,犧牲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沒有她,什麽都無所謂了,縱使要焚天毀地也無所謂,只要能夠再看見她站在他的面前,言笑晏晏……

「且慢。」爾雅朗語不高不亢,适時制止一場争鬥。

「該死的關鍵人物終于來了。」赫站到一旁納涼,某人大駕光臨,故意耍性子借以拖延壽宴時辰的王母娘娘總算可以恢複正常。

「判官,你幹嘛攔着我?」神将瞪着尹宸秋正要搶過戢槍血洗一番的手,恨不能一口撕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茅山道士。

剛從京師趕來與衆神齊賀的判官不改習性,邊批寫邊沉颔而笑,「這位尹公子是和我一塊上天界,還請神将網開一面。」

神将面有難色,「既然判官這麽說……」

「喂喂喂,憑什麽判官随口幾句,你的态度便前後判若兩人?」赫不滿的嘟囔。

「赫護使,你和尹公子應該是為了敏兒姑娘一事而來。」判官笑道。

「是啊!」還是拜你之賜,才免了一場好戲哩!赫持續不懈的腹诽。

「既是如此,事情刻不容緩,還是趕緊到玉清宮向王母娘娘禀明原委,讓她處置。」判官繼而轉向尹宸秋,「尹公子,假使你真的有心來尋回敏兒姑娘,別再冒進行事,在天界,一切都是講律法、講情理,并非争出輸贏才能達到目的,只要你誠心相求,王母娘娘興許會蒙受感動而特赦。」

「最好是啦!她要是有這麽好說話,一切都好辦。」赫悄聲潑冷水。

「帶我去見王母娘娘,我會讓她看清楚我想讨回敏兒的決心有多堅定。」尹宸秋信誓旦旦。

「那就請尹公子随我來。」判官合上朱冊,納入襟懷,将白玉筆杆系在錦繡腰帶,氣定神閑的指揮天兵幫忙引路。

「你為什麽要幫我?」途中,尹宸秋如是問道。

判官沉吟片刻,未曾停下步履,含笑的說:「大概是受了敏兒姑娘的影響,我看她這麽的袒護你、信任你,心想能讓她甘冒天誡離開崑侖,甚至是犧牲靈犀也在所不惜的人,應該是值得的,況且你也沒讓我失望。」

「你口中的失望是指什麽?」

「當然是指你對敏兒的心。」

他一怔,藏匿深處不為人窺知的答案不攻自破,這才恍然明白,原來他的感情早就在旁人的眼中流露無遺,唯獨耽溺其中的自己還執迷不悟,一味規避,像只舔傷的孤獸拒絕她伸出的援手,甚至懷疑她的疼惜是出于惡心。

山之陰,水之湄,彼方此方,她屢次呼喚,翹首盼望,而他急于藏心,不願回應,蹉跎了一顆最真的心。

挽回……是否太晚?

「不吃,不吃,全部給我撤下,誰準你們放那些礙眼的家夥進來?今日是我的生辰大壽,他們來湊啥熱鬧?」刁鑽犀利的嬌嗔從玉清宮陸續傳來,還不忘摔銀杯、擲蟠桃。

蟠桃耶!赫趕緊撿起來,垂涎的張大嘴,打算咬一口。

「赫護使,你懂規矩的。」判官笑着提醒。所謂蟠桃,是僅有王母娘娘能碰的仙果,想吃也得等王母娘娘點頭允賜才嘗得到滋味,不過,禦賜蟠桃是從未有過的神話。

咧開的血盆大口剎那僵住,連滴汁液都沒能吸到,赫臭着一張臉,将蟠桃随手一擲。

「哎呀!」好死不死的,蟠桃正中某人的發髻,火大的怒問:「是誰在我的玉清宮作怪?我早就知道有人看我繼任不久,年資尚淺,在我的背後嚼舌根,沒想到這會兒連我的蟠桃都敢丢!」

「死了,死了……我又要被降職了……」

「護使,稍安勿躁,讓我先進去禀報娘娘……」

「慢着,先讓我去。」尹宸秋焦躁難安,無法再幹耗枯等。

雕鳳拱門垂掩的白紗驀地自內邊掀開,一張脫俗絕美的豔容驕蠻的豎眉,薄薄兩片鼻翼因為氣憤而張合,美目一瞥見赤紅色的龐大障礙物,立刻火大的飙罵。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這只無惡不作的蠢魃在作怪!你呀,還真是不怕死,上回被我貶去當護使,這回還想讓我把你貶到哪裏?」

「王母娘娘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有心的……」赫欲哭無淚,伏地拜請。

絲毫不顧他的讨饒與哀號,也不等他說出奉承的話語,絕美女子已揪起他的一雙長耳,盡情的蹂躏、掐擰,借以發洩一整晚的悶氣。

「蠢魃,惡魃,臭魃,我一定要把你發配邊疆,讓你知道本王母的厲害!」

鬧劇一般的情景,尹宸秋當場傻眼。這……這便是天界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西王母?!

傳聞西王母貌美端莊,身段秀雅從容,而眼前的姑娘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貌若春櫻,身若袅枝,嬌眉媚眼,一副華貴驕蠻、得理不饒人的姿态……這便是位居三十六重天鳳首的王母娘娘?!

簡直是胡鬧!

「王母之位向來是一再挑選繼位,眼前這位是百年前方從三界輪回中功德圓滿返回天界就任,年紀尚幼,定性不足。」判官好心的指點迷津。

尹宸秋忍不住,撫額失笑。世人揣測過度的美好假想,已經過度彌蓋天界也不過是變相的另一個世間的事實,未免太過可笑。

意識到一旁還有別株障礙物,絕美女子猛地兇狠一瞪,臉頰迅即霞暈密布,上一刻仍在虐施暴行的纖纖玉手眨眼間已撩順散發,撣去系有碎玉點綴的袖袂上頭的幾顆塵埃,仰起精雕細琢的下巴,抿唇一笑,矜貴非凡。

判官拱手垂袖,颔首笑說:「恭祝王母娘娘生辰大壽。」

「嗳,真難得,比閻羅還要忙的左判官居然能放下手邊的活,擺駕玉清宮,敢情今天陽間沒死人?還是該投胎的都去得差不多了?」

「今日天地人三界齊賀王母大壽,左某自然不能錯過。」

「人是到了,你的禮呢?」王母撇過螓首,左右飛觑,除了那枝系在錦帶、纏着紫金流穗的白玉筆杆永不離身外,垂拱的雙手空空如也,除非袖中暗藏玄機,否則照此研判,人來沒禮,有禮沒人──往年壽宴皆是如此,從無例外。

「其實我今年特別帶了一份大禮來拜壽,只是這份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王母微怔,芙蓉花頰微泛粉澤,故作毫不在意的問:「喔?是什麽樣了不得的禮?」

判官挺腰退開半步,讓始終按捺着焦急情緒的尹宸秋上前,揚唇笑道:「這便是我給王母娘娘帶來的賀禮。」

一口唾沫當場噎塞,王母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個臭茅山道士就是你送我的大禮?!左判官,你幾時跟這只蠢魃同個腦袋思考了?我要這個凡人做什麽?」

「我說過,這份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你得有足夠的耐心聽下去。」判官示意尹宸秋開口,說明原委。

「聽?聽啥?」美目流轉,興趣缺缺。

「我是來要回敏兒的。」尹宸秋劈頭便挑明來意。

「敏兒?玉清宮裏有绛兒、秀兒、水兒、菱兒……」嬌笑倏地凝結,纖指撩過雲鬓邊端的瑪瑙珠飾,舉止雍容大度,冰冷的說出結語,「就是沒聽過敏兒。」

「耐心。」判官溫聲叮囑。

尹宸秋眯起燃燒着赤焰的雙眸,天生傲骨的他從不願向誰低頭,縱使是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羞辱,也不曾輕易……

先揉了揉疼痛的耳朵,赫愣着放下高舉的手臂,再揉了三次眼,證實所見屬實,判官釋然的微笑溫儒如常,至于那位堪稱天界三十六重天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母娘娘……

「無緣無故的,你跪我做什麽?」攏好滑落腕間的披紗,嬌袅玉軀曼妙的滑步,随侍仙子撥開薄金帷幔,讓聖潔無雙的王母拾玉階而上,優雅的落坐,支手托腮,橫睨隔着幾尺外、不畏膝下有黃金的跪在地上的軒昂身影。

「哼,又想耍蠻性子,真是一年比一年還要難搞。」赫斜嘴抱怨。

「天上天下,任誰見了我都搶着下跪,你一個區區凡人,攀親帶故的闖進玉清宮,向我讨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女子,當我這兒是赈濟災民的善心堂嗎?」

跪地之姿剛直不屈,炯炯目光不曾有過閃爍,清亮堅毅,如在幽冥中燃起的兩簇曙光,至死不滅。

他不多贅言,僅是跪着,毫不動搖。

「憑你這身凡人肉軀,也想在我面前逞勇?得了吧!了不起跪個三、五天就夠你印堂發黑,嘴唇泛紫,上地府游一圈,你确定要這樣跪下去?」王母頗是玩味的噘起嘴唇。

「只要王母肯把敏兒歸還給我,就算要我無止盡的跪下去也無所謂。」

「敏兒?」黛眉輕蹙,王母瞟向不必栽贓瞎猜,肯定就是詳知內情的罪魁禍首,沒好氣的開口,「底下那只紅毛魃,還不快點解釋一下,究竟誰是敏兒?」

遭指名的赫無奈的俯身拱手,「禀王母,敏兒便是因為觸犯天條而被拔除靈犀,提前送來讓你滋補強身的那株仙參。」

「我的仙參又礙着誰了?」

「禀王母,沒礙着誰,只是……」赫支吾其詞,猶豫着該不該據實相告,畢竟地精開情竅這等事,恐怕是創世首例。

「只是什麽?」王母不耐煩的彈弄梅色蔻丹,要張大了嘴捕蠅的赫快些說明,無緣無故,一個凡人跑來她的寝宮要人參,這算哪門子的理?!

「敏兒她……」

「她什麽她?!她到底什麽樣啊?」王母的纖手重重拍落在蟠龍扶案上,震晃了綴以珍珠彩玉雕鑿千百只瑞獸的玉座,彷佛依稀能聽到獸嘴如嘯。

「她……」

「她喜歡我。」烈焰烙鐵般的堅定宣示,響徹了幽杳的宮闕。「敏兒喜歡我,甚至願意為了我犧牲一切。」

須臾,嬌哼轉為大笑,王母捧腹揩去眼角擠下的幾顆淚,高雅形象全無,笑不可抑,「你說一株人參喜歡上你?你該不會是吃錯了丹藥,還是想成仙想瘋了頭?左判官,你送的這份大禮原來是逗我開心的大笑話。」

判官抿笑搖頭,「你得繼續聽下去。」

「我是在聽呀!」王母慵懶的托腮,銀鈴般的笑聲持續流洩,「那個叫做尹什麽的茅山小子,你繼續往下說。」

「是尹宸秋。」他凜聲答覆,睿朗的眉宇流露出森冷,苦澀的嘴角淡淡上彎,「敏兒不只是一株人參,對我而言,她是我僅剩的良知,是我心中最後一塊仍對這冷暖世間抱存最後一絲希望的樂土,是我縱使要歷經百世輪回、萬遭劫數也誓死不放的緣分,是我……」

「那你為什麽要讓她傷透了心,自願離開崑侖?」看似不知半點內情的王母犀利的反诘,一語道破症結。

赫錯愕之餘,不禁要拍案叫絕。果然,只要是發生在玉清宮內,無論大小瑣事,都瞞不過王母雪亮的雙眼,盡管掌職的天年尚淺,但是該有的聰智才慧絲毫不缺,那些質疑的老神老仙真該來瞧瞧……是說,某位頗谙王母性情的同袍似乎早已揣算到這一步,老神在在的取出懷內的朱冊,迅速翻閱,半刻不得閑散。

「說到底,一句話,你不懂得珍惜,辜負了她,是不是?你用你那自以為是的一身傲骨把她傷得徹底,讓她不得不松口放棄,是不是?她讓你喝了瑤池仙泉,助你修煉,甚至還幫你找齊了七色靈玉……你沒說的,我都幫你說全了,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有,當然有。」

「我諒你也不敢……」王母涼涼的煽動素手,百無聊賴,正欲退駕。

「我有話要說,就算你不讓我說,我還是要說。」壓抑已久的昂軀悍然起身,緊握雙拳,下颚緊繃,如同負傷的野獸,大聲吼道:「這些年在崑侖,我恨過、痛過,嘗遍不同的恥辱與反叛,我放棄過、割舍過……沒錯,我确實因為一時的蒙蔽盲目,把她傷得遍體鱗傷,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沒有她在身邊,我孑然孤獨。」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惜我的耳根子硬,半句都聽不進去。」

「我不要你聽。」

「哎呀!敢情你是在跟神嘔氣?」

「這些話,我是說給敏兒聽的。」

「哼,她要是能聽見,就好羅!」坐沒坐相的靠向椅背,王母斜卧撐額,虛掩長睫,笑瞥平腹,刻意揚聲嚷道:「有靈犀的人參嘗起來就是不一樣,甘甜芳美,齒頰留香啊……」

「你說什麽?你把敏兒吃下肚了?」赫震驚得合不攏嘴,還沒弄清楚她這是激将法,抑或是玩笑話,兩道黑影馳飛,迅即如雷,眨了眨雙眼,瞬間傻眼。

這……這是什麽情形?

兩只分屬不同身軀的胳臂交纏糾扯,一剛一柔,難舍難分,氣血沖脈,青筋偾張,橫在玉座裏的纖柔胸骨之前,将高仰下巴、毫無驚異之色的尊貴身子困住,僅再逼近半寸,便會傷及那身冰徹雪肌。

「尹公子,你這是逾越本分,過分失禮。」判官扭臂一擒,拉開掌下攻勢兇殘的手,溫聲警告。

尹宸秋渾身流露出暴戾之氣,眸色沉澱,轉為血紅,焦距緊鎖在霓裳包裹之下的平坦小腹,腦中醞釀着各種殘暴手段,哪怕是要開腸破肚,犯下弑神天罪也無所謂,只要能找回她,縱然要與衆神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你想殺我?」王母一語道破他的心思,莞爾歪首,凝觑在千鈞一發之際出手護駕的玉面判官,笑意吟吟。

尹宸秋肅煞勾唇,目露寒光,「除非你想辦法把敏兒吐出來。」言下之意,殺戮念頭早已萌苗結成果,無庸置疑。

「尹公子,你若真是這樣做,豈不枉費我引你谒見王母的一番好心?」

「我欠的債,我自己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該清的恩惠還清。」

「何謂恩惠?」

「她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盡是惠。」所以在舍棄性命之前,至少……再讓他見她一面。

「恩怨難償,情義難還,弑神乃是逆天大罪,你這樣做,也挽不回敏兒姑娘。」判官諄諄教導,從不輕易顯露厲色。

假仙,裝模作樣,愛逞威風,虧你有臉說得這麽正氣凜然……赫搓揉耳朵,內心暗谯。

「即使要逆天而行,堕入魔道,受盡十世輪回之苦,我也……」

「噗哧……」威脅在前,兩方對峙不下,王母卻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嬌笑。「鬧夠了吧?哎呀!我随口說說,你們倒全當真了,真是有趣極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盡興了,能否給個真心的答覆?」判官淺笑輕嘆,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後續,毫不意外。

「看情況羅!」王母眼角勾睨。

随侍在側的小仙子恭謹的遞上金鱗寶匣,開合處是一對麒麟觸角相抵,纖指押下角端,匣口張啓,一株細瘦參苗躺在匣內,姿态袅袅,惹人憐惜。

唉,這副德行,誰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聖明,神力無邊,慈祥仁愛,心胸寬闊,度量狹小……」

「紅毛蠢魃,你要敢多說一句,我包準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職,外加到地府幹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猙獰,彷佛夜叉上身。「我都還沒怪你呢!這種良莠不齊的參,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連個護使都幹不好,我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你收入天庭的,簡直是浪費天庭資源。」

「啧,不過是想謀份神職,卻得這麽沒尊嚴,我還不如滾回人間繼續作惡算了。」挑錯時機,拍錯馬屁,赫悻悻然退開。

判官垂睇兩人交戰于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松手了嗎?」

「我怎麽知道她沒有騙我?」尹宸秋瞪着匣裏的參,思緒紊亂,驚駭着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或是王母的緩兵之計,決計不退。

「神無戲言,更不可能虛矯詐騙。」判官說道。

座裏的聖顏霎時微微窘紅,感覺象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頓罵。

分明是拐着彎責難她……王母撩腮,內心腹诽。她心裏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無非是要讓她感受凡人的真摯情意足以撼天動地、震泣鬼神,所謂的禮,不過是要她體悟「情」的可貴與可畏。

這分明不是禮,而是他拐彎抹角的拒絕。

「那我要如何确認這株就是敏兒的本體?」尹宸秋騰高另一臂,要過金匣,考量許久,才放下預備大開殺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郁的凝視在聽見他的嗓音時微微抽動了數下的小人參。

整斂心神,王母蠕動櫻唇,故作風涼的說:「等你喚回她的靈犀之後,自然會重新化育人身,不過我可不保證她的靈犀還找不找得回來,就算讓你用光了十世的好運,真的找回她的靈犀,她至死也不可能離開崑侖,過尋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讨厭崑侖嗎?所以我勸你不如趁早放棄,拿着這株回去熬湯喝了……你們兩個做什麽這樣瞄我?我又沒胡說!」敢情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裏?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質疑她,王母娘娘幹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對這兩個最沒轍,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熱,牢鎖的眉頭終于舒展,尹宸秋用着唯有自己和匣內的人參才聽得見的沙啞聲量起誓,「只要希望還在,我永遠也不會放棄,永遠。」

分離,是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長而充滿殘酷考驗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顆心,抛棄了道德良知,讓雙足踏入血腥泥淖,雙手刻寫了一頁頁的殺戮戰勳,以為得到全部,其實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貴的,自始至終守在背後,他看不見,直到傷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駁傲骨,才恍然驚覺自己錯過了什麽。

從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時光已布下無所遁藏的密陣,虛實困縛,咒語是那一聲聲風弄玉漱的輕喚。

宸秋哥哥……你怎麽還不回來?敏兒在這裏等着你呀!

「我回來了,敏兒。」濃烈的呼應一聲又一聲,舍不得她落寞的嘆息,锲而不舍的喚聲終于有了回應,盼能以熾熱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喚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黃參體,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擱放在墊褥上,讓它枕着沾有他的氣息的長袍,舒緩根須。

濃重的參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側躺而下,輕撫過似解人語的人參,閉上烙印了太多血腥醜陋而混濁的眸子,飄蕩無依的心魂遠從千山萬水之外逐一聚攏。

從前,他不覺得崑侖有什麽值得留戀,現在,他疲憊的身心卻在呼吸一口崑侖獨有的氣息之後得到舒解。

「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的靈犀找回來,一點一滴全都找齊。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站在身後,我會轉過身子,牢牢的看着你,你當心了。」

疲意席卷已經耗費太多精神氣力、遠超過負荷的身軀,但是滿足愉悅的微笑不曾斂起,那是敏兒一直渴望能見到的微笑,只為了她而綻露的笑。

「我答應過會一直陪着你,是你吵着要我答應的,不許你臨時反悔。」

重拾模糊過的回憶,歷歷在目,原來熱切的追思一個人是這般滋味,渴望再次擁有的心像囚禁的籠中鳥,焦躁的怦躍着、冀盼着,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雙能織補靈魂裂痕的柔荑捧起這顆心,萬般珍重。

他錯過了太多……

原以為自己欠了記憶中的小師妹一句承諾,為此抑郁,連年耿耿于懷,但那句承諾早已被歲月侵蝕,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輕狂,辜負了猶如親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渾沌,不值救贖。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貞守候。

「敏兒……聰敏又活潑的敏兒,你怎麽會這麽傻、這麽天真、這麽無邪……我說不要再看見你,那是出自于我的心虛,因為我害怕承認自己愛上了你,因為我懦弱無知,以為自己對你無動于衷,以為傷害了你便能脫離你對我施下的咒語,可是……錯了,我錯了。

「你對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喂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還沾沾自喜的以為你是個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實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給的那口水時,就代表了我的繳械投降。

「敏兒,你知道嗎?當我努力的回想記憶中烙印在腦海的那張容顏,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師妹,而是你,滿滿的都是你。你的模樣占據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憶的空間,由小至大,點滴凝聚,脹滿了我空蕩蕩的胸口。」

頓下溫柔的傾訴,尹宸秋側過臉龐,有些睡意的雙眼微睜,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彎內逐漸膨脹、幻作纖袅形體的景象,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襯映那一身無瑕白皙,撩過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風光。

秀麗的輪廓透着一股淡淡的霧光,若有似無的鼻息勻吐,夾着雅馥甜香,輕拂過他的頸窩,幾绺青絲滑落,垂在肩胛,閉緊的雙眸無聲的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順着偎動的細微動作,沿着芳頰流下,蘊含着喜悅與悲傷的淚水滑至他的胸口,一點一滴讓帛衫吸幹。

一顆黑暗的心埋藏着無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讓她渡予的溫暖填滿烘熱,不再是鮮血淋漓的曝在蒼茫風雪中,無情冰凍,以為已經不可能再有的悸動宛若新生,心潮只為她澎湃。

伸長手臂,挽過側蜷的人兒,他把她圈進懷裏,納入心裏,用氤氲的雙眸詳細深刻的将她嘴角上翹、漾動酒窩的甜美笑靥描繪在腦海裏,眷戀不忘。

「宸秋哥哥……你答應過的……不能反悔喔……」

耳畔回蕩着徐柔的哽咽呢喃,如此美好的天籁,他怎麽舍得抛卻?哪怕是只剩最後一口氣,他也要将這樣甜軟的嬌嗓聽得真切。

「我答應你,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