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8)

賞亂峰奇。

九張機,音書隔遠久難期。朱顏因改勤梳洗。纏綿底事,溫柔調子。夜夜苦如斯!

——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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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向來是各方鬥智鬥勇的戰場。雖然大陸法系不似英美法系那般采取以訴訟參與者為中心的對抗式程序,留給律師自由發揮的空間有限,但并不妨礙他們在訴辯過程中步步為營,以另一種含蓄的方式主導方向。

沈醉自問在這方面游刃有餘,尤其在面對面的抗辯過程中往往有上佳表現,從來都是她牽着對手的鼻子走,何曾有過被別人一手操控局面的時候?可此時面對褚未染那妖孽似的笑容,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話題由他主導,一點點落進他的圈套。

不甘心吶不甘心。沈醉深深吸氣,不動聲色的轉開話題,“你打算,從新城找突破口?”

“唔,既然送上門來,沒道理拒絕。”

“你不擔心?”她皺眉,“既然是送上門的,一定是他們最有信心、也是隐藏的最好的,誰會傻到自暴其短,把弱點送給對手?”

他聳聳肩,淡淡開口,“正因為他們有信心,我們才更有機會。人總會下意識的掩飾自己的弱點,可對于長處,往往只顧着如何發揮它,而忘記它也需要保護。”擡頭,見她低了頭若有所思,白皙的脖頸彎出優美的弧度,在月色下映出淡淡的光華,天鵝絨般細膩。他的聲音突兀的頓了頓,才繼續下去。

“攻擊對手的弱點,往往會遭遇更多的反擊,尤其在對手有所警覺的前提下,并不是明智之舉。既然要溫水煮蛙,當然不能讓對手太擔心,打草驚蛇的話只會更麻煩。”

沈醉擡頭看他,“我在新城,真的不用做點兒什麽?”

“唔,不用,什麽也不用做。”褚未染倚着車門,懶懶的笑,“小醉只要安心做我的女朋友,就是大大的幫忙了。”

沈醉冷冷的“切”他一聲,撇開眼不理他,低頭忿忿不平的嘟囔,“真拿我當樹樁麽……”

“你說什麽?”褚未染沒聽清她的咕哝,看她低頭皺眉的樣子活像要不到糖吃的小朋友,不由好笑。遂低頭,側耳,為了遷就她的高度,微微含了胸,挺拔的身體以一個柔和的弧度站在她的面前。

沈醉被攏在他遮擋出的這片小小陰影裏,微微有些失措。那樣的姿态,那樣的語氣,無端給人一種被呵護被疼寵的感覺。她不由得狠狠鄙視這樣的想法,他們這一路即便算不上針鋒相對,可也離着和諧社會十萬八千裏,怎能如此輕易的被他迷惑?

于是狠狠咬牙,盯着他的眼睛重複了一遍她的抱怨。

難道不是麽?什麽都不用她做,只要當個傀儡就好,不是擺明了等着對方自己送上門,他好來個守株待兔麽?腦海裏閃出一只肥肥白白、長着兩顆大板兒牙的長耳朵家夥,傻呆呆的撲過來,“嘭”的一頭撞到木樁上的呆樣兒……Oh,My God!真是窘到家了。

沈醉整張臉都快要皺到一起去,被那麽胖的家夥撞到,就算是植物也會痛的好閥?

“呵,呵呵,呵呵呵……”

一陣喑啞的笑聲溜過來,像條狡猾的蛇鑽進她的耳朵,沈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轉頭看過去,褚未染的正半低着頭,肩膀痙攣似的微微聳動,左手虛握掩住嘴角,那陣讓她心裏發毛的笑聲恰是從那幾根修長的指尖溢出。

那笑聲其實是動聽的,一如他的嗓音,清冽低沉,如果換作平時,她會覺得心口像被一只柔軟的小手輕輕撫過,瞬間銷魂。可惜,此時此境,他的笑聲聽在她的耳中,卻完全變了味道,讓她不由自主的感到惡寒。

“有什麽好、笑、的!”她的眉毛幾乎立起來,狠狠瞪他。手指下意識的握緊,理智在下一秒猶豫了一下,是該一記手刀劈暈他還是一記手刀劈暈他?

褚未染卻渾然不覺,根本沒意識到在某人心裏他早被劈成了切片面包……

沈醉等他笑夠了,才慢悠悠的開口,“褚未染,我突然覺得,當官跟演戲挺像的。”見他配合的擡了擡眉毛,輕咳一下,又道,“你看,演員也要在觀衆和媒體面前戴上面具,說他們想聽的話,做他們相看的事,再适時的炒作一把,引起他們的關注。”

“只不過,他們手裏有劇本,身邊有導演,只要表情到位就能交差。所以比起你……們來卻差的遠。你說是不是?”

褚未染斂了笑意,雙眼在鏡片後閃着灼灼光亮,看着她。

沈醉并不在乎他的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可是褚未染、褚公子、褚副市長,既然你這麽厲害,相信以你的本事,即使沒有我,也一樣能把他們一網打盡。幹嘛硬把我扯進來,當花瓶麽?”

“你不是花瓶……”

“哦?”

“你是我的玫瑰……”

“……”

“……”

“滾!”

直到電梯門在面前合攏,她的腳步仍然有些慌亂。回到公寓,她沒有開燈,借着窗外的月色走到沙發邊坐下,默默整理越來越混亂的思緒。

沈醉很聰明,而且天生有化繁為簡的本領。不管多麽複雜的案情、多麽混亂的牽連,都能迅速撇清枝枝杈杈的紛擾,歸納到最根本的邏輯和準則之上。然後用一種令人驚訝的智慧,撥開僞裝直逼真相。

褚未染今晚的表現看起來無意,仿佛只是随機應變順帶逗弄她一番而已。但在沈醉的眼裏,那毫無疑問是另一種隐晦的提點。只是他的暧昧舉動給了她許多困擾,讓她來不及體會他的深意,似乎有什麽被她忽略了,可是,到底忽略了什麽呢?

沈醉并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電話響了。

“嗨!Tracy姐。”

電話裏小助理的聲音永遠那麽有穿透力,多日未見,還是那麽朝氣蓬勃充滿活力。沈醉把手機稍稍舉遠一些,等小助理嗓門兒降下來,才放回耳邊同她閑話,“Hello,Jessica。最近過得怎樣?”

“哦,Tracy姐,糟透了!你不知道Richard那家夥……”接下來是一大串叽裏咕嚕的牢騷。小助理把這段日子的生活形容得水深火熱,以至于沈醉覺得當初一聲不響的把她扔下實在對不住她。

正考慮着怎麽安慰一下忠心耿耿的小助理,人家已經發洩完璧,換了話題。“對啦,Tracy姐,” 小助理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陰陽怪氣的問她,“你啥時候有了男朋友?連我都瞞得滴水不漏,很不夠意思噢!”

“什麽男朋友?”她直覺的反問。事實上,到了這裏,“男朋友”這個詞不可避免的讓她提高警惕。

“得啦,姐姐,” 小助理不以為然,“跟我這兒還用得着裝麽?”

小助理對她的否認視而不見,俨然一副“我早知道了”的語氣,“怪不得姐你當初那麽幹脆的離開,簡直比徐志摩還厲害,人家怎麽說還揮了揮衣袖呢,姐你鳥不悄兒的就閃人了,就連我這麽忠心耿耿堅貞不二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Jessica——”

沈醉頭痛的揉揉眉心,這個小助理別的毛病沒有,就這份聒噪勁兒讓人吃不消。只要你給她時間,她能不停嘴的給你說到後半夜去,還絕對不帶車轱辘話的。

“好啦好啦,Tracy姐你不用道歉啦,我可沒那麽小心眼兒。”小助理大度的揮揮手,也不管隔着電話線對方能不能看見,自顧自的說下去,“只要你把私奔對象的資料透露透露,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啦!”

“打住、趕緊給我打住……”沈醉扶額,她什麽時候說要道歉了?這個Jessica,越來越能個兒了,自說自話的本事簡直無人能及。“說吧,你從哪兒聽說我有男朋友了?懂得以訛傳訛的危害不?明白積毀銷骨的後果不?知道散布謠言的罪過不?”

“啊?……”小助理冒汗了,糾結了。

難道她又捕風捉影了?以前沈律師就一直提醒她,做律師絕對不能偏聽偏信,她也知道自己有這毛病,一直都很注意。可是她這次是确認了消息來源的可靠性的,否則她也不會大晚上的殺上門來挖八卦,難不成她自投羅網呀!

想當初沈律師穩坐律所第一美人的交椅,卻連點值得八卦的緋聞都沒有。這回好不容易抓住點蛛絲馬跡,沒想到Tracy姐果然棋高一着,左一個危害右一個罪過,把她的小心肝兒吓得顫顫巍巍的,差一點就繳械投誠了。

不過呢,律師是狡猾滴,沈律師是狡詐滴!小助理對此深有體會,正面突襲不成,那就順勢合圍好了。“別不承認了,我可是聽同學說的,她你馬上去她們公司上班,她剛好是你助理,而且她聽說,你的職位是她們老板親自安排的,是看你男朋友的面子……”

沈醉不理她,擡手摸了摸臉頰,被熱燙的溫度亂了思緒,真是的,她又不是真的私奔,心虛什麽……

末了小助理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Tracy姐,姐夫到底什麽背景啊?貌似來頭很大啊?”

“什麽姐夫,不要亂講話!” 沈醉淡定的否認,小助理卻不信,“原來當初是急着私奔去啊,怪不得……嘿嘿”

沈醉繼續否認,随口問她同學叫什麽,小助理低落了,“她叫Lillian,中文名字李莉莉。唉,人家有背景,回去就進了當地最賺錢的公司,活兒少錢多沒人管,哪像我啊,一個人在上海漂……”

小助理在那邊顧影自憐,沈醉卻開始疑惑,她尚未到任已經有人探她的底,且不論這件事有幾個人知道,單是一個助理,有必要為了讨好代班的臨時上司費這許多心思麽?

心思轉了幾轉,莫不是她想多了?希望是她想多了……

小助理思維跳躍性極大,很快就得意洋洋的領功,“我同學問我你們怎麽認識的,嘿嘿,我跟她說,‘Tracy姐是什麽人吶,有個拉風的男朋友可有啥大驚小怪的?太正常了!’我說的對不對呀Tracy姐?”

沈醉的嘴角抽了抽,不愧是她的超級助理,夠……能扯的。

小助理小小得意了下,随即又興奮起來,“哇,姐你這次可算找到長期飯票了,真可惜我沒機會見見……”

沈醉連連撇嘴,豪氣頓生,“切!姐自個兒就是開食堂的,要飯票做什麽?”

小助理暴走,嗚嗚,Tracy姐的邏輯果然不同凡響,對飯票的理解都這麽的……與衆不同。

十拍子

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蘇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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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是周六,豔陽當空,天氣好得根本不像是潮濕陰冷的南方小鎮。

沈醉做事認真,休息也不例外。她的周末時光絕大部分都用來休息和放松精神,以彌補工作帶來的疲倦和壓力。

所以當褚未染準時按響公寓門鈴的時候,她剛剛趿拉着拖鞋從衛生間出來,放下刷到一半的牙刷,随便抹了把臉過來開門。

褚未染站在公寓門口,看着眼前這個頭發蓬松睡眼迷朦的沈醉,華麗麗的呆滞了。她顯然還沒有完全從睡眠狀态清醒過來,半長的頭發七拐八翹,臉上還濕漉漉的,嘴角甚至還殘留了一點牙膏的泡沫,整個人呈現出傻呆呆的夢游狀态,攻擊防禦指數降至最低。

看着迷迷糊糊的沈醉,褚未染突然陰涔涔的笑了,果斷的伸出手掌,在她的頭頂揉一揉,再揉一揉,很滿意手底下柔軟的觸感和他想象的一樣,然後更加滿意的看着她那頭長發從淩亂到雜亂……

“怎麽才起來?不是說了十點出發麽。”他理直氣壯的批評完,手一甩,施施然的進了屋。

“唔……”沈醉下意識的往旁邊讓讓,等他進去才轉身關好門。

褚未染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遙控器頻頻換臺,随意的好像在自家的客廳一樣。末了還扭頭很奇怪的問她,“傻站着幹嘛?還不快點去梳妝打扮?”

呃,梳妝打扮?

沈醉晃晃頭,眼前的狀況有點不對勁啊不對勁,貌似這是自家客廳吧?雖然是他幫忙找的,可怎麽說也輪不到他發號施令吧……

沈醉本身有一點點貧血,早上的她基本處在低血糖的狀态,在吃完早餐前的反應速度都會比平時慢好幾拍,反射弧也長。對于褚未染的突然出現,她理所當然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唔,他好像是說過十點鐘過來接她,可是,她當時好像也沒答應他吧?何況還是這麽一幅頤指氣使的模樣?

沈醉正要反駁,褚未染已經掃完一遍臺,盯着探索發現的畫面看得專注。她動了動嘴唇,在和他争論一番還是過早補充能量之間猶豫了一秒鐘,轉身進了廚房。

沙發裏的褚未染眼角餘光掃過那道慢悠悠的背影,眼裏閃過一抹算計的光芒。

山城的時尚商圈是近兩年才火爆起來的。仿佛一夜之間,國人耳熟能詳的國際大牌紛紛落戶此間,各家的品牌專賣和旗艦店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

沈醉選衣服的效率很高,如果是熟悉的品牌,幾乎只要翻翻目錄就可以掃夠一季的貨。不過這邊的店雖然多,卻不是她穿慣的牌子,為了保險起見,她不得不走進試衣間,挑選的速度慢了許多。

令她意外的是,褚未染并不像一般的男士對時裝一竅不通,她試好了一套衣服後,他已經挑了另外兩套在外面等她,甚至配件都已經選好,而且恰是她喜歡的風格。在專櫃小姐羨慕的眼神中接過他手裏的衣服,轉身繼續試她的裝。

看着衣服上身後的效果,沈醉眨眨眼,有點不敢相信。自從到了這邊,她每天不是牛仔褲就是運動裝,偶爾赴宴也是簡單的洋裝,這種OL範兒的正裝連一次都沒有穿過,他怎麽會知道她喜歡哪種風格的?

都不是磨蹭的人,幾次試衣之後,她手裏的戰利品已經數目可觀。站在這家專櫃的收銀臺旁,她忍不住重新打量他一番,剛瞄了兩眼,他已經敏銳的捕捉到她的疑惑。

将手裏的黑色卡片遞過去,他側身低頭,笑着問她,“怎麽?”

“唔,沒什麽。”

她搖搖頭,目光再次掃過他手裏的若幹購物袋,他今天的收獲也不小,其實他日常的穿衣風格擺在那兒,能有這樣的眼力很正常,算不上意外。

“那就先這樣?”随手接過收銀小姐遞過來的回單,簽了名遞回去,“等會去吃飯,然後跟我去個地方。”

“去哪裏?”

“見個人。”

“誰?”

“你秦師兄。”

他收好卡片,接過專櫃小姐遞上來的紙袋,朝她微笑。然後一轉身,穩穩的拉起她的手,從容離開。

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也是,褚副市長業務繁忙,怎麽會這麽空閑陪她裝飾衣櫃?本着他人盡其用的原則,當然一舉兩得更合他的心意。

山城這幾年修了不少高速公路,雖然財政上捉襟見肘,路卻修得四通八達面面俱到,很有地區性樞紐城市的風範。

褚未染今天仍是親自駕車。秦師兄所在的縣城離市區不算太遠,經濟發展差了卻不止一個節氣,很明顯的,越是接近那裏,路兩邊的山巒就越多,車輛則越少,連收費站的出口也只開了兩個,仍然空蕩蕩的沒什麽熱鬧場面。

進了縣城,道路兩邊的建築物明顯比市區矮上一大截,都是些三五層的小樓,典型的中部山村的面貌。

縣裏的派出所是一幢80年代的三層小樓,紅磚砌成的牆面斑斑駁駁,有些破敗的樣子。問了值班的民警,說是秦所長今天值班,但是不巧,剛剛下村裏處理群衆糾紛了,估計還要過一陣子才回來。

已經下午兩點多,太陽的光線正是充足的時刻,馬路上的瀝青都被曬得軟軟的,踩在上面要時時擔心鞋子被粘住。

褚未染看看時間,再看看沈醉,挑了挑眉,“在這兒等還是?”

“來都來了,也不差這幾步路。”沈醉笑了笑。都不是習慣浪費時間的人,坐這兒幹等是不可能的,仔細問了值班民警線路,兩人便開了車離開。

秦所長管轄的這片村鎮是山城有名的困難縣,今天出亂子的那戶正是村裏的低保戶,日子過得艱難,人口又多,難免馬勺碰了鍋沿兒。妯娌婆媳小姑子之間口角幾句,驚動了鄰裏,雖是鄉裏鄉親卻也不好多摻和,索性請了公認的最有威信的秦所長,幫忙斷斷家務事。

沈醉和褚未染趕過來的時候,糾紛已經基本平息。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到底是老實的鄉裏人,沒什麽壞心,就是在氣頭上互不相讓,有點口不擇言罷了。如今有秦所長發話,大家自然是買賬的。

事情雖不大,但也耗了些時候。待秦所長把一切處理完,終于可以坐下來請沈醉喝口茶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沈醉坐在磚石泥土砌成的房子,看着對面的師兄,不是不感慨的。當初那麽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滿身親和穩重的氣度,透着令人信服的威嚴,只能說時間之手确實鬼斧神工。

一時間沈醉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喊了一聲“師兄”,便沒了下文。褚未染坐在她身旁并不急着開口,只淡淡打量着這位秦所長。

秦澍葆似乎對沈醉的出現并不意外,聽她說明來意,也只是淡淡的搖了搖頭,“阿醉,我并沒有那樣的打算,也沒打算離開這裏。”

見秦師兄的語氣疏淡,沈醉不由得微微皺眉,看向一旁的褚未染,他也是神情淡然,不緊不慢的沖她笑了笑,象是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想起李師兄送她上車時為難的樣子,不住地在心裏嘆氣。秦師兄的這些年遭遇她自然是知道的,不忍揭他的傷疤,可又不願看着他蹉跎日子,他的那身本事,不用真是浪費了。

轉了轉眼珠,她不再糾纏,倒是和褚未染一樣,端起茶杯品起了茶。當然,品茶的同時少不了談工作聊學習,眼下正火爆的世界杯,也是必不可少的談資。

足球是男人的最愛,起頭的卻是沈醉。“秦師兄,我也看世界杯了哦。”說罷還一臉得意的揚了揚唇,綻出一朵美美的笑容。

“噢?阿醉也能堅持到終場了?”秦澍葆放下疏懶的心思,也起了興致。

要知道,沈醉向來連僞球迷都不屑做的,雖然以前也跟着好熱鬧的他們去酒吧裏看球,但每次最多也就堅持到開場半小時,剩下的時間都是一睡到底的。

“唔,我能看到結果……”這話說得有點心虛,不過師兄啊,我這也是為了你啊為了你,心虛就心虛吧,像阿Q多學學也就是了。

“真的,荷蘭隊進決賽的那場我看了,實在太黑馬了!”一邊說還一邊唏噓,唠唠叨叨的也能說上幾個球員的表現,像模像樣的點評一番。倒是讓秦澍葆有點刮目相看了。

沈醉暗地裏細細觀察他的神情,果然,在聽到“荷蘭”的時候,如願的看到秦澍葆的表情明顯的僵了一下,有門兒。

“說起來,荷蘭王儲和王妃可是真不錯,千裏迢迢的去助威。”舉起茶杯喝一口,繼續哈拉,“荷蘭隊的球員肯定心情振奮吶,荷蘭人民也一定很開心,你說是吧,師兄?”

秦澍葆無可無不可的颔首,荷蘭人民的內政,他是不方便幹預的。倒是褚未染挑了挑眉,疑惑的看她一眼,眼裏帶着疑問,見她神色不似往常,卻也沒有多問。

沈醉見狀悄悄皺眉,繼續下猛藥,“不過,對那些轉會加入的‘荷蘭人民’來說,可能沒那麽興奮吧。”頓了頓,十分不經意的提起,“唔,前些天在網上遇到嫂子了……嫂子也是這麽說的,再好也不是自己家。”

沒人接茬兒,又小心翼翼觑探一番,确定秦澍葆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才又往下說,“我聽以前幫嫂子辦移民的朋友說,荷蘭好像剛頒布了‘回歸法’,就是針對外國移民歸國養老的……那個,伯父伯母的年紀大了,越來越想親戚們,嫂子托我幫着咨詢咨詢。”

又是半晌的沉默。

“阿醉……”秦澍葆話裏的痛苦顯而易見。或許他曾經目空一切,以為憑借一己之力便可還一方安寧,可後來的結局已經教會了他要認清現實,螳臂當車的下場只有粉身碎骨,幸好他的莽撞還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雖然現在的一切與他曾經的理想相去甚遠,但至少,家人平安。

沈醉嘆氣,不再左牽右繞,“師兄,嫂子當年離開也是不想你左右為難,也是擔憂伯父伯母的身體,她曉得你的抱負,所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有機會讓此地恢複安定平穩的環境,沒人再威脅到他們的安全,那麽一家人幹嘛還要天各一方呢?”

“師兄,請認真考慮我的提議。”

“秦所長,這一次,政府是下了決心的,也請你,相信我的誠意和決心。”

“如果你能早日加入,我們或許可以少付出許多不必要的代價……”

沈醉動之以情,褚未染曉之以理,兩人并未事先達成共識,卻默契的緩緩勸慰,不曾強人所難,卻也讓人再難拒絕。

十樣花

陌上風光濃處。第一寒梅先吐。待得春來也,香銷減,态凝伫。百花休謾妒。

陌上風光濃處。繁杏枝頭春聚。豔态最嬌嬈,堪比并,東鄰女。紅梅何足數。

陌上風光濃處。日暖山櫻紅露。結子點朱唇,花謝後,君看取。流莺偏囑付。

陌上風光濃處。忘卻桃園歸路。洞口水流遲,香風動,紅無數。吹愁何處去。

陌上風光濃處。最是海棠風措。翠袖襯輕紅,盈盈淚,怨春去。黃昏微帶雨。

陌上風光濃處。自有花王為主。富豔壓群芳,蜂蝶戲,燕莺語。東君都付與。

陌上風光濃處。紅藥一番經雨。把酒繞芳叢,花解語。勸春住。莫教容易去。

——李彌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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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師兄最終去了刑警隊報道。那裏本是極容易出成績的地方,自從褚未染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過後,人事變動一直懸而未決,各路人早就虎視眈眈的守着,他的調動當然一點不差的落在了衆人眼中。

不過,從秦所長到秦副隊長的轉變,似乎并沒有引起預期中的震動,倒是讓沈醉小小驚訝了一回。

褚未染這招使得挺妙,借着她的由頭,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對手鐵桶一般的防線撕開一個口子,而且是正大光明的撕開。

副隊長的職級并不高,身為褚副市長親親女友的師兄,據聞還是沈教授十分欣賞的入室弟子,秦澍葆從遠郊縣城調回市區擔個不高不低的缺,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可這個看似不痛不癢的調動,恰恰在對方最重要的地盤狠狠插了一刀,無法再只手遮天下去。

除非,他們把秦副隊長也拉到他們的陣營,不過,這事兒的難度恐怕不亞于火星撞地球!

秦副隊長在市區沒有住所,又是孤身一人,順理成章的住進了市府大院的宿舍樓,跟關秘書住了鄰居。不過,他們兩人的宿舍加在一起也沒有褚未染那套三室一廳的面積大,更別提裝修和家具,沈醉第一次參觀的時候就感嘆過,“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典故原來源遠流長……

結果就是,秦副隊長和關秘書由于工作需要和其它原因,幾乎就在這常住了。再加上偶爾出現的沈醉,褚未染這裏便成了四個人碰頭的據點。

這天,沈醉照例捧着鮮榨的蔬果汁從廚房裏晃出來,笑眯眯的同一臉陰沉正坐在沙發裏氣咻咻的秦副隊長打招呼。

“秦師兄,今天不用出勤嗎?”

擡起手腕,現在是北京時間18點23分,對于普通的上班族來說,正是回歸家庭的時間,可是,對于刑警隊新上任的副隊長,又是最近幾次治安整治行動的實際執行人,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就很值得深思了。

秦澍葆看了她一眼,眼神陰冷陰冷的,顯然還沒有從自己的情緒跳出來。沈醉摸摸鼻子,悶悶的忍下了後面的問話。秦師兄的脾氣可不算好,尤其是當他用這種“請勿打擾”眼神看人的時候,通常代表他很火大,後果很嚴重。

這位秦師兄在沈醉的記憶裏并不比李進差,甚至比李進更引人矚目一些。當年的他才華滿腹,意氣風發,頗得沈教授青睐,從入校時起就被認為是沈教授的衣缽傳人。而且他為人處事和父親一樣,都是疾惡如仇決不妥協的主兒,脾氣更是大得很。

以他那樣的脾氣,即使留在學校做學問都嫌過了些,何況呆在山城這種地方,所以他的不得志沈醉一點也不意外。這樣的脾氣也不是做不出成績,只是要看各人運氣了。如果遇到一個有擔當的上司,給他一個适度寬松的環境,以他的能力,多破案出成績,是不難做到成績斐然的。

可惜,秦師兄的運氣并不好,不但落得個坐冷板凳的結果,連妻子岳父一家都只好遠避國外。經歷過這樣的大起大落,他的脾氣也是改變不少,至少,他現在還坐在這裏。

據沈醉所知,刑警隊這次“打黑”行動聲勢浩大,身為副隊長的秦澍葆身先士卒,幾乎天天盯在前線連軸轉。

這次行動來勢洶洶,由褚未染牽頭部署,副局長周立為親自領導,刑警隊可以說傾巢而出,全力偵辦,針對幾個本地有名的涉黑涉賭嫌疑人進行重點抓捕。連續加班加點一個多月,卻在快要“收網”的關鍵時刻出了岔子,眼睜睜看着煮熟的鴨子飛了,任是誰的心情都不會太好。

面對秦師兄冷冰冰的眼神,沈醉好脾氣的不予計較。正要起身,只聽書房的門打開,褚未染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褚未染這會兒摘了眼鏡,穿一套淺灰色的連帽衫的家居服,頭發稍微有點亂,長手長腳的走過來,像個剛從球場上下來的大男生。他現在完全遵照标準的上班族作息表行事,很少加班,具體工作放權下去,一副知人善任的領導形象。連帶着關思羽也跟着領到一起朝九晚五,這才有了沈醉這一個多月的口福。

他走到沈醉身旁坐下,手臂很自然的搭在她身後的靠枕上,這才看見面色凝重的秦澍葆,有些意外。扭頭看看沈醉,見她擡了擡眉,也是一臉不知所以的表情。褚未染稍微低頭思忖了下,便有些了然。

廚房的門關着,油煙機的嗡嗡聲和煎炒油炸的刺啦聲被減弱了許多,混在一起只是鬧哄哄的一片。

褚未染扯了扯唇角,正想開口,突然覺得有些口渴。剛才在書房裏的幾通電話費了他不少口舌,幾方面的關系協調下來,總是要費些力氣。低頭看看,也沒打招呼,伸手撈起了桌上那半杯顏色喜人的飲料,不管三七二十一,仰頭灌下幾口。

“咳咳咳……”在沈醉短促的驚呼聲中,褚未染嗆咳連連。

驚天動地的一陣咳嗽,連對面一直面沉似水的秦澍葆都忍不住遞過一盒紙巾,眼神閃爍。隔了好一會兒,褚未染才算緩過一口氣,頗為狼狽的擡起頭,沒了鏡片遮擋的黑眸水潤如澤,“這是……咳咳……什麽東西……咳咳……”

一股混合了不知多少原料的奇異味道沖擊着他的口腔和食道,引發身體的連鎖反應。胸腔劇烈的震動,想要把那味道完全趕出去,呼吸也成了折磨,連帶着同坐一張沙發的沈醉都感覺到了震動的可怕,眼底閃過阻擋不及的懊悔。

“呃,那個——”沈醉看一眼只剩下一個杯底的飲料,有些為難,“那是,是蔬果汁……”對上他極度不可置信的眼神,抿了抿嘴角,再低了低頭,補充,“唔,還有幾味中藥,是滋陰潤肺的,那個,我的喉嚨每到這個時節都會不太舒服……”

“哦——”褚未染慢慢坐直身體,緩一口氣,點點頭,表示了解。他不打算繼續猜想那杯混合飲料的具體成分,也不想讨論中醫國藥的奇妙功效,對于不在掌控的局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