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12宋杭之喃喃道:……
傭人端來茶,王蘭坐在紅絲絨沙發裏,捧着玻璃杯,也不喝,吊燈暗黃的光鋪在臉上,昏慘慘的。
宋杭之哀道:“姆媽,我們家祖先榮耀,家世清白,是有福氣的人家。可是,這世間并非人人都有好福氣的。”
她臉上的哀色看在王蘭眼裏,刺得她心口一陣火,她正揚起手,卻聽見有人笑道:“瞧瞧,這是做什麽,拍戲嗎。”
她回身,丈夫宋篤之正脫下大衣,遞給傭人。
王蘭指着宋杭之道:“還不是莊汝連那個沒皮沒臉的小私生子,騙得囡囡像吃了迷魂藥一樣,我掏心掏肺跟她講道理,都聽不進去的。”
宋篤之心下了然,先是安撫她道:“囡囡好容易回家一趟,一家人和和氣氣最要緊,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
他又轉向宋杭之,瞧見她眼尾都泛紅。
方才王蘭那揚起的手,令宋杭之哀痛至極。她緊緊抿着嘴,眼淚都在眼眶中打轉。
宋篤之笑道:“怎麽啦?還哭上了?”
“你媽媽今日去拍賣行,中意的字畫被別人拍走,她心裏氣得不得了,都發在你身上。”
宋杭之見父親沒劈頭就罵自己,心中的委屈忽然一齊湧出來,便撲進宋篤之懷中,抱着他嚎啕大哭。
宋篤之邊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邊假裝嘆氣道:“女仔大了,拍拖是自然而然,我跟你媽媽都不會真正生氣。只是現時男仔個個精明算計,你還未入社會,從小又沒吃過苦,最要緊是保護好自己。”
宋杭之點點頭,哭得迷迷糊糊,還不忘仰起臉,皺成一團的五官展來開,對着宋篤之擠出個笑。
女兒是天真乖巧的,從小都沒跟家裏急過眼,此時眼淚汩汩地流下來,令宋篤之不忍心。他摸摸女兒的小腦袋,道:“今日累了一天,快去休息。我跟你媽媽再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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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宋杭之上了樓,王蘭咬牙切齒道:“要講精明算計,我看姓莊的論第二,沒人敢論第一。”
宋篤之被她的生動表情逗笑。他自己性格溫吞,遇到王蘭,才知道原來人生都可以嬉笑怒罵,活色生香。
宋篤之上前替她按肩膀,邊笑道:“當初我同你拍拖,岳母聽講你要嫁來港島,都不願見我,最後仍是不忍心,由着你遠嫁。”
王蘭原本喝了一口茶,急急咽下,罵道:“那能一樣?姓莊的小赤佬能跟你比?”
宋篤之笑道:“你我都是從二十幾歲的年紀一路過來,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拍拖時哪裏能聽進長輩的話。你越反對,他們越悲壯,黏得越親密。不如随他去吧。”
王蘭道:“我是怕囡囡吃虧。”
宋篤之道:“吃虧是福,她從前的生活,都像玻璃房子裏的展品,一絲灰都沒有的,我怎麽放心把家業交給她。”
他摟過王蘭,道:“何況有我們在,她能吃什麽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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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仔渣甸山,花園別墅。
“外面風大,您怎麽在門口呀。”
女傭見莊老太太一個人推了輪椅,大門敞着,驚得趕忙放下果盤,過去關了門。
門外又是風又是雨,冷飕飕的,老太太吹了風,身子要是哪裏有些小病小痛,莊先生是要發火的。
其實莊老夫人近日感染風寒,看東西時眼前也愈發模糊。戰亂時,她跟着家人南下,随身家財被埋伏在山野間的強盜窺伺許久,最終在一個雨夜裏,都被人搶了走。
老太太剛來港島時幾乎身無分文,幸好原先在茂名南路做小姐時,跟傭人學了針線活,于是便做些縫縫補補的事,補貼家用。
她舍不得點電燈,只用老式煤油燈,燈火忽閃忽閃的,穿針引線,眼睛都疼,時日一長,都差點瞎掉。後面嫁給莊汝連父親,境況才好些。只是從前落下的病根,始終好不利索。
“小少爺講下雨堵車,可能還要晚一些到呢,您先進屋子裏吧。”女傭勸道。
老太太不語,女傭又勸了幾句,她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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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仍舊下着雨,莊景明帶着一身雨氣進來,笑吟吟地跟莊老夫人問好。
他見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腿上都搭着毛毯,便趕忙脫了寒浸浸的大衣,交給傭人。只是口袋裏不知怎麽飄下來兩張紙,落在老太太腳邊。
莊老夫人撿起來,見是電影票,笑道:“阿明,是不是有好事瞞着嫲嫲。”
莊景明不好意思道:“我談了girlfriend,還未來得及同您講。”
老太太眼睛發亮,問:“是哪家女仔,快給嫲嫲講講。”
莊景明道:“是宋叔叔的女兒,杭之。”
莊汝連成家立業後,沒幾年莊老爺子就去世了。老太太本身不愛抛頭露面,後來莊汝連又給她在渣甸山修了佛堂,她索性再不出席社交場合。因而對于港島圈內的小一輩,老太太都認不太清,亦是未曾見過宋杭之,于是便問莊景明有沒有相片。
莊景明笑道:“抱歉嫲嫲,我還未有杭之的相片。”
老太太笑着抱怨道:“你呀,應該學一學你爺爺,年輕時都将我的相片放進荷包,買單時故意露給別人看。”
她又問:“那她是怎樣的人呀。”
莊景明想了想,道:“她心地很軟,對我很好。”
老太太知道這個小孫子生性內斂,能這麽誇一個女孩子,說明着實喜歡她,便笑道:“那什麽時候帶回家,嫲嫲給你們煲湯。”
莊景明沒講話,老太太瞧出他的為難,心下明了,道:“是嫲嫲不周到,應該要先見見女仔的家長。”
她笑道:“來,先陪嫲嫲吃飯,有些事呀,急不得,要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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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別墅。
宋杭之悶在家裏寫論文,删删改改,一整天都沒寫幾個字。自從前天夜裏,在家門口跟母親王蘭迎頭撞上,她跟莊景明已經整整兩天都未有聯系,此時是晚間八點多,她心神不寧,思前想後,給莊景明撥了一通電話。
那邊莊景明很快接了電話,聲音仍是溫溫柔柔:“怎麽了,杭之。”
宋杭之沒想到他這樣快接電話,腦子裏的腹稿還沒打好,支吾道:“你……我……”
莊景明像是察覺她的想法,輕笑了一聲,道:“我很好。你呢,你還好嗎。”
宋杭之道:“那天我姆媽沒有別的意思,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莊景明笑道:“不要多想,杭之。這兩日我都在開會寫稿,等會将下周schedule發給你。你看一看是否有合适的時間,我請你看畫展。”
宋杭之道:“我姆媽……她其實很疼我的。只要我們一齊努力,我想…..我想她會改變心意。”
她将滿是汗的手心在桌布上蹭了蹭,心裏仍是惴惴不安,緊張得很,害怕莊景明不開心,或者對她沒信心,下一秒就提分手。
要是被Mia知道她這番心理,準會嘲笑她沒骨氣。
那邊沉默許久,宋杭之都覺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才聽莊景明緩緩道:
“杭之,我始終中意的是你,不是其他。你我之間,任何問題都是可解的,唯獨是哪一天你不喜歡我了,那才真正是我們分道揚镳的時刻。”
宋杭之喃喃道:“我怎麽會不喜歡你,我永遠都會喜歡你。”
她心底緩緩淌過暖意,仿似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終于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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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電話,莊景明先是站在窗邊發了會兒呆,又從抽屜的角落裏,翻出一個相框,裏邊嵌着相片,是一個女郎,十八九歲的年紀,圓潤明朗,眼神清亮,手裏抱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嬰兒。
照片已經斑駁泛黃。
莊景明瞧了一會兒,便将照片放回了角落。
他點起一支煙,也不抽,看着它一點點燒,一段一段的殘灰落在他的手背上,直到燃盡,他才感覺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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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環,環亞中心。
露西到頂樓時,天空是極深的灰,莊景明正斜倚着欄杆抽煙。
她慢慢走過去,先是笑道:“恭喜你好事将近。”
莊景明懶懶地掐滅煙,道:“什麽好事,講來聽聽。”
露西笑道:“當然是你得償所願,抱得佳人。”
莊景明跟着笑了一聲,道:“是麽,你都知道了。”
露西道:“宋杭之多大一塊肥肉,本港青年才俊都盯着呢。你跟她拍拖,當然轟動全城。”
她問道:“你會同她結婚嗎。”
莊景明沒答話。
露西笑道:“你結婚時,是否能分我一包喜糖。”
良久,莊景明終于道:“露西,不要胡思亂想,做好你自己的事。”
露西将手裏的東西扔在地上,是一疊相片,裏面是莊家麟在飯局上尋歡作樂,穿着清涼的女孩子同他喂酒打啵,玩得很是開。
跟着露西又往後退了幾步,神色黯敗,似是想說什麽,但終究只是道:“晚上我得陪你父親,相片你自己收好。”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莊景明撿起相片,想了想,打了通電話給沈弘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