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濁水
濁水
“你最近也來得太勤了,不怕被人恥笑堂堂九千歲竟來這風月之地嗎?”
小荷放下篦子,頗有興致地欣賞着銅鏡中的自己,對于霍雲的到來頗有些意外。
霍雲在桌邊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飲盡後臉色肅穆道:“近來有一件事令我非常苦惱,覺得你或許知道些什麽。”
“何事?不妨說來聽聽。”
小荷邊說邊從妝奁裏挑選了支紫鳶尾花簪子,仔細地插進發髻裏。
霍雲沉思片刻緩緩啓齒,“是和張家有關的事。”
聞言,小荷動作一頓,看着鏡子裏的霍雲,她噗嗤一笑,又照着鏡子欣賞起了自己的美貌,漫不經心道:“這可問錯人了哦,張家是有我的恩人不假,但我可不是長舌婦,沒有那個閑情去打探張家的事情。”
“真的嗎?”霍雲反問道,“我最近覺得那張家少爺舉止怪異,心想你或許知道些什麽?”
小荷未答,霍雲釋然一笑道:“既然這樣,那我把那張舒羽綁了也沒什麽問題吧。”
“不可。”
小荷一時沖動拍了下桌子,轉頭面向霍雲。
“為何?”
霍雲眼神淩厲起來,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荷一愣,意識到自己有些沖動,她放平心态道:“張家畢竟有我恩人,這樣對待張家少爺,我良心怎麽會過得去。”
霍雲見她眼神分明有些閃躲,只不過沒有點破她,而是松了些口氣道:“我不會對他怎麽樣,只是問他一些事情。這樣應該不會讓你良心過不去吧。”
小荷被這繞來繞去的問法惹得有些心煩,禁不住道:“你到底想知道張家什麽事情?”
“我想找一個人。”霍雲笑了笑,“小荷姨,不知道你是否聽過多年前張郎沉醉溫柔鄉一事?”
“有過耳聞。”小荷淡淡道,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覺地将衣裙攥起。
霍雲起身,拿了挂在牆上的山水紙扇,像觀摩一件寶物一般上下翻弄,忽而一展扇面,轉身以扇面拂起小荷的下巴,用着書生的溫柔腔道:“聽說這張郎出身官宦世家,滿腹經綸,一身正氣,平時最厭惡肮髒的世俗,不料一日與人吟詩鬥酒,卻被樓上掉下的芳帕蓋住了酒杯,從此世間佳人再入不了那張郎的眼。”
小荷別過臉,将霍雲的扇子移開,捂唇笑道:“這不過是坊間的流言,時日已久,其中添油加醋有幾多,我們又豈能知曉。聽這些故事又有什麽意義。”
“當然有。”霍雲沒有就此撂開這個話題,利落收扇,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道,“那張郎不顧世人目光,執意将此女子迎娶過門,可不過兩年,她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無影無蹤。”
“那或許是她架不住輿論壓力,自行離開了,這有什麽不好。”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我認為這個人出現了。”
“出現了?”
小荷攥着衣裙的手驟然松開,瞪着眼睛看向霍雲。
霍雲點頭,“不錯,我想你知道我所說的張郎指的就是張尚書,而我要找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青樓女子。”
小荷不解,“為何要找她?和她同樣出身的我認為,她當初既然選擇離開,那肯定不希望再被別人找到。”
霍雲沉默半晌,擱下扇子道:“因為我有個舊人,和她有幾分相似,或許她能告訴我一些事情。”
小荷見她心事重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道:“既然只是想會會舊人,問一問又有何妨,我聽說張家少爺常去城南的糖點鋪,那兒的掌櫃與我有一些交情,你帶着我的信物去,或許可以問到一些線索。”
說着,她從妝奁中取出一只有裂紋的玉镯,遞給了霍雲。
“多謝小荷姨。”
霍雲收下镯子,道了謝後出了房門,卻沒想到剛出來便撞見了不好惹的人——季雲城。
季雲城打量着身着常服的霍雲,又伸着腦袋瞄了一眼屋內的小荷,勾唇譏笑道:“霍公公好雅興,這是要學薛公公的無根也風流?”
霍雲知道和瘋子說不來話,繞過他準備離開,誰料季雲城倒不如上次那般好說話了,直接擋在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季大公子可不會又要多生是非吧?”
霍雲不慌不忙問道。
“多生是非?”季雲城把這幾個字繞在嘴邊念叨了兩遍,轉身跨坐在了二樓欄杆上,修長的腿挂在圍欄外,晃晃悠悠的,他眯了眯眼,“有仇必報,乃大丈夫之所為,上次那青澀的少年目中無人,竟以一支筆傷我皮相,今日就是來還怨的。”
霍雲輕哼一聲,雲淡風輕道:“你的恩怨與咱家無關,要說與誰聽憑君意,咱家便不奉陪了。”
她擡腳要走,季雲城提高嗓音道:“那家夥姓楚對吧?我看他酒量不行,喝得倒是挺起勁。”
霍雲身形一頓,臉色隐于黑暗中。
季雲城撞了啞巴牆,不快地往樓下的人招呼了一聲,劉左點頭朝楚淩禦的方向去。
樓下幾個人圍着一張桌子,張舒羽不停地攔着季楓禾,不給她喝酒,李須彌舉着酒杯小酌兩口,一臉享受細細品味,而楚淩禦抱着酒盅,臉頰緋紅,眼神迷離,身子一晃一晃,像個不倒翁似的喃喃自語。
季楓禾見手裏的酒杯又被張舒羽拿掉,心頭火起,憤憤不平地提裙離開,張舒羽見狀,連忙放下奪過來的酒杯,也跟了上去。
李須彌搖搖頭,“世間癡情兒衆多,不像我,只貪這幾口美酒。”
忽然,有人敲了敲他肩膀,他扭頭見着一個衣冠楚楚的人,身形健碩,應該是個練家子。
他聽那人道:“我是接我家公子回去的。”
“你家公子?張舒羽嗎?他剛走。”李須彌撐着腦袋擡眸道,還貼心地指了指門口。
“不是,是楚公子。”
李須彌恍然大悟,“他也醉得七葷八素了,帶走吧帶走吧,沒有一個來品酒的,掃興。”
劉左點頭致謝,将楚淩禦攔腰扛了起來,沒有鬧出半點動靜,靜悄悄就把人帶出了門。
季楓禾連繞幾個彎,總算把張舒羽甩開了,心頭正歡,卻迎面碰上了霍雲。
她不由緊張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直面傳聞中手段狠厲的九千歲。
“公公夜裏出現在此處,有何貴幹?”
霍雲往季楓禾身後看了一眼,“不等等他?”
季楓禾頓時覺得奇怪,霍雲怎麽會來搭理他們這些私事,打量了他一番,她疑道:“這和公公沒關系吧。”
“哦。咱家只是見你們從春風閣出來,又碰上了你兄長……”
“我兄長?”季楓禾一時嘴快,不小心打斷了霍雲的話。
霍雲擺擺手道:“咱家只是經過,見你兄長帶走了一個人……一直聽聞季雲城是個瘋子,可不會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吧。”
季楓禾一聽,心情焦慮起來,向霍雲辭別後連忙往春風閣趕。
楚淩禦昏昏欲睡,卻總是覺得像睡在海上一般搖搖晃晃,胃裏翻滾得難受,忽然一陣惡心想吐的感覺襲來,他掙紮起來,念叨道:“放我……放我下來……我嘔嘔嘔……”
劉左頓時停住了腳步,瞳孔震驚,僵着脖子,愣是連頭都不敢回,不久便感覺到後背濕漉漉的,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飄來,他屏着呼吸将人扔到了樹林裏。
“大公子,人帶來了。”
劉左朝那高挑的背影道。
季雲城緩緩轉過身來,走到醉得不省人事的楚淩禦面前,提腳掰過楚淩禦的臉,一個鞋印留在了他白裏透紅的臉上。
“長得規規矩矩的,膽子卻是大得不行。”
他溫聲細語地說着,誰知腳上卻越來越用力,竟直接把楚淩禦踩在了泥地裏,只能聽到楚淩禦依稀可辨的呻|吟聲。
“大公子……”劉左上前一步,猶有要勸阻的意思,卻被季雲城先一步伸手擋住。
他眸光冷冽,眼裏除了輕蔑別無他意,劉左也無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看着大公子蹂|躏這不省人事的少年。
“讓你得意,讓你目中無人,讓你神氣揚揚,老子讓你見不了明天的太陽!”
他不停地扭動腳尖,仿佛腳底下是令人深惡痛絕的老鼠。
劉左別過臉,不忍直視。
“好痛……”
楚淩禦的聲音細若蚊吟,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在一片黑暗中覺得臉上疼痛不已,卻渾身酸麻,提不起勁。
他不知道這種疼痛要持續多久,只是他隐約聽到誰喊了一聲:“兄長!”
之後他臉上的壓迫便陡然消失了,再之後就覺得身上輕飄飄的,好像他在天界騰雲駕霧一般,隐隐約約間,他像是又做回了那個潇灑自在的小神仙。
有個小女孩整天都在陪他玩,玩捉迷藏、踯石子、放風筝,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睡不着會偷偷跑來找他,和他訴說心事,說家裏來了個沒見過的女人,她取代了娘親的地位,爹爹好像也不陪她玩了,娘親整日裏陰晴不定,好像一直在憂心什麽大事一樣。
她說只有他才是一直陪着自己的人。
記憶消散,臉頰上一股冰冰涼涼的感覺,仿佛把他身上的熱氣驅散了些,迷迷糊糊間他睜開了眼,卻只見眼前如霧彌漫,視物不清。
漸漸地,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他看見這幾日裏總是浮現在他腦海裏的人卷着袖子,正一下一下地擰着毛巾,仿佛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他睜大了眼睛,直到霍雲轉過身來,他還是死死盯着對方。
“玖……玖桑?”
霍雲拿着熱毛巾一愣,她也沒想到這小子被打得這麽慘,喝得這麽醉還能突然醒來,一時有些吃驚,更何況這少年也不知是被吓到了還是被痛到了,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眼睛像蒙上一層血霧,眼裏打轉的淚水似乎頃刻就要決堤。
好像……她欺負了他似的。
僵持了一會兒,霍雲把毛巾再次覆上楚淩禦的臉頰,溫聲道:“眼睛閉上。”
這雙楚楚可憐的眼睛容易讓人看了內疚。
叛逆的楚淩禦搖了搖頭,眼睛裏全是委屈。
霍雲:“?”
霍雲可不打算陪他鬧下去,給他敷上毛巾後準備起身離開,楚淩禦見她要走,一把拽住她的袖子,霍雲始料不及,整個人摔到榻邊。
“別走。”楚淩禦央求道。
“放開。”霍雲頗有些不耐煩。
“別走,我……我我……”楚淩禦“我”了半天,始終說不出後面的話,但見霍雲近在咫尺的臉,他刷一下通臉爆紅,拉起被子包住了自己的臉。
這下,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