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45宋杭之伸手替他……

港島,中環,信和大廈三十層。

莊景明撕開沈弘杉遞來的信封,裏面有一小疊照片。他盯着看了許久,直到助理提醒他一個小時以後需要搭機去槟城。

他起身,推開私人休息室的門。裏面的一面牆,擺着無數的相框。上面是他的妻子同年幼的孩子,從洛杉矶遍布棕榈樹的步道,到白雪皚皚的小鎮。

而只有在這無人之境,他才能肆無忌憚地去想念他們。

宋杭之被幼兒園園長請到辦公室時,宋曦禾正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的小矮凳上,手裏面是一個四乘四的魔方,他的手指還很短小,有些抓不穩。

另一個小男孩,比他壯實一圈,正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淚,邊吸溜着鼻涕。

園長是個中年女人,見到宋杭之,眉心皺成川字。

“您是曦禾的母親吧?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小朋友們在室外活動,曦禾跟別的小朋友發生了矛盾,幸好被崔老師及時制止了,兩個小朋友都未受傷。”

“後面我們調了監控,鬥毆行為是曦禾主動挑起的,這是我請您來的主要原因。”

她給宋杭之看了一段監控。監控裏的曦禾像一只小牛犢,豎起犄角,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就把對面的小男孩撞得人仰馬翻。被撞倒的小男孩身邊本來圍着三四個小孩,大約沒想到平時安靜腼腆的曦禾,竟然都會渾身是刺,一時吓得四散開去。

“當然曦禾才三歲多,還是一個小朋友,但是我們作為家長跟老師,應當一點點引導他們懂得‘責任與秩序’了。”

宋杭之靜靜地聽完園長的話,才走近曦禾,蹲下來輕聲問他:“曦禾,你不是沒有原因就去欺負小朋友的人。”

曦禾這才擡頭,宋杭之看見他黑沉沉的眼睛裏,已經都噙滿淚水,只是剛才一直忍着沒哭出聲罷了。

宋杭之伸手替他抹掉眼淚,只覺得指尖都燙得生疼。

“Allen講我沒有daddy,是野孩子。”

曦禾是早慧的,可他畢竟還不到四歲,尚未學會如何包裹自己,去抵抗來自人群的惡意。

園長臉上現出尴尬的神色,她方才問曦禾為什麽撞人,曦禾始終都未開口講話,令她以為曦禾是自知理虧。

宋杭之抱起曦禾,親了親他哭得紅撲撲的面頰,道:“曦禾,如果Allen的話冒犯到你,你需要講清楚自己的感受,告訴他不可以随意judge別人。暴力大部分時候是低效的,它會令沖突升級。”

宋杭之輕聲道:“向Allen道歉。”

曦禾扭過頭。

宋杭之抱着他,走近還在抽噎的Allen,道:“曦禾,向Allen道歉。”

良久,曦禾終于道:“Allen,對不起。”

園長又跟着打圓場,這事才算結束了。

宋杭之牽着曦禾的小手,路過一間玩具店,對曦禾道:“曦禾,你向Allen道歉,克服了自己的憤怒、怨恨跟委屈,媽媽很為你驕傲,決定給你一個獎勵,好不好。”

曦禾低着頭,不講話。

宋杭之以為他仍在為向Allen道歉生氣,正要安撫他,卻聽見曦禾小聲問道:“媽媽,我是不是真的沒有daddy。”

宋杭之愣了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你當然有daddy,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daddy。”

曦禾攥住她的大衣衣角,擡起小腦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的daddy是誰,我見過嗎?”

宋杭之一瞬間有些恍惚。

但她只是淡淡地笑道:“曦禾,抱歉,我沒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雖然每一個人都有daddy和媽咪,而且有的人很幸運,能夠同自己的daddy跟媽咪生活很多年。可是有的人運氣就不那麽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daddy或者媽咪其中一個,甚至兩個人都會缺席他們的成長。”

她假裝看不見曦禾失落的眼神,笑道:“我記得你看中那只霸王龍模型好久,走吧。”

晚間吃過飯回家,宋杭之給曦禾洗完澡,又給他念了一段故事書,哄他睡着,才拖着步子,搬了一個小馬紮,到陽臺上坐下來。

今天上午有一件涉及多方的信托案子在仲裁委開庭,因為案情複雜,光是證據就運來了兩大箱,仲裁員理清事實就花了将近四個小時,她中飯都未有空吃。結束後,她又匆匆奔到另一間客戶單位,搜集了一些材料跟錄音。後面幼兒園打電話,聽見曦禾跟小朋友鬧矛盾,她心裏着急,便提前跟客戶打了招呼,直奔幼兒園。

她并非鋼鐵鑄造,這些年身體也不算太好,這麽一天下來,不是不累的。

陽臺的角落裏有一只玻璃煙灰缸。宋杭之在明州陪母親治病時,學會了吸煙。家庭醫生講她的身體不能夠再酗酒,可是她深夜時常都會睡不着,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打轉,這時抽一支煙,尼古丁刺激人的神經去分泌多巴胺,會令她有片刻的舒緩。

曦禾住進這裏後,她便刻意地按住心底的煙瘾,包裏常常都會放一小包薄荷糖,忍不住時就往嘴裏扔一顆。

這樣寂靜的、沉沉的夜,她感到心慌,隐隐地又想抽一支煙。

書房的櫃子,第三層那本《伯羅奔尼撒戰争史》,夾着半包煙,你知道的。

可是曦禾住進這裏,他明天醒來,當你擁抱他時,他會聞見你指尖二手煙的味道。

杭之,你不可以再任性了。

宋杭之從口袋裏,摸出一顆薄荷糖,撕開包裝紙,含在嘴裏。

夜風裏有輕輕淺淺的花香,令她想起過去的時光。那些閃閃發光的日子,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因為她無可救藥的任性,全都化成了灰燼。她伸出手,再怎樣想抓緊,都無濟于事。

可是人生的路終究要往前走。

此刻,她置身異鄉的夜,滿身疲倦,告訴自己,不可以再任性。

宋潇接到外甥女杭之電話時,正在跟北美的同事開視頻會議,他是項目組負責人,按道理應該當即挂掉電話,可他一琢磨,外甥女除了逢年過節,也沒主動找過自己,她就不是求人辦事的性格。主動聯系他,鐵定有急事。

宋潇抿了一口茶,對視頻裏的同事笑道:“我去倒杯水,10分鐘。”

說完便點了靜音,接起外甥女的電話。

“外甥女呀,是不是有什麽大喜事跟二舅彙報吶。”

那頭宋杭之道:“二舅,上次在外婆家,你跟大舅,不是想給我介紹男生麽…..”

宋潇正閑閑地往茶杯裏添水,邊喝了一口,沒等宋杭之講完,他便嗆得連聲咳嗽。

“哎呀,外甥女,你可算走出婚姻陰影了!二舅這就給你安排上!你說你成天惦記着那誰誰誰,有意思麽,人家在那小島上活得別提多滋潤,小姑娘直往身上撲,未必就記得你!”

宋潇厭惡莊景明做事太絕,便添油加醋地講了一番。

“聽二舅的,迎接美麗新世界!”

宋杭之到唐閣時,康祺已經等在那裏了。

他倒沒有像陸家嘴所有金融從業者那樣西裝革履,而是很休閑的裝扮。平心而論,他長相還算周正,帶着金絲邊的眼鏡,倒也像個讀書人。只是他已經不再年輕了,瞧着宋杭之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仿佛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帶着中年人的防備和揣度。

不知怎麽,也許是因為他那副老謀深算的樣子,像足TVB劇集裏的師爺,宋杭之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失禮失禮。”

宋杭之忙向他道歉。

“師爺”被冒犯,也不生氣,摸了摸鼻頭,和氣地問她:“宋小姐,我身上有什麽品質能逗您開心嗎,還是我長得太好笑了。”

宋杭之随口胡亂編了幾句來搪塞他:“您跟我朋友長得像,他去從事stand-upedy了,是個很幽默的人。”

康祺似乎對此很有興趣,開始向宋杭之打聽這行的資産狀況,說想投幾間相關的娛樂公司。

宋杭之在波士頓念書時,跟着NYU電影學院的朋友,倒是研究過一點,便跟康祺讨論起來。

不知不覺,便聊了小半頓飯的工夫。康祺盤子裏的澳龍都冷掉,叫服務生拿去加熱。

“康先生,看來您是對賺錢更有興趣。”宋杭之笑道。

康祺笑道:“宋小姐,那是因為您看到我第一眼時的笑聲,令我沉痛地明白,您絕無可能愛上我。”

“不過也許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們HK導演愛拍情人變老友的戲碼,時間對我這樣的中年人是尤其寶貴,你同我不如略過情人這一步,直接跳到結局,成為無話不談的老友,如何?”

宋杭之笑道:“康先生果然是老板的做派,怪不得能将手裏的幾只PE從港島做到內地。”

康祺問道:“老板又是怎樣做派?”

宋杭之吃了一口蟹肉鮮蝦羹,擦了擦嘴角,才道:“自然是分分鐘都要想着要賺到啦。”

康祺大笑,道:“宋小姐,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若不是你瞧不上我,我恐怕都會抛棄家業追到你。”

男人嘴裏的抛棄家業只為你,大約是喝醉了的鬼話。連家業都能抛棄的男人,又有什麽狠不下心來甩掉的呢?

兩人一個胡亂講講,一個随便聽聽,沒人當真。

最後碰杯飲酒,寒暄一番,各奔東西。

沒成想,兩個禮拜之後,康祺竟然致電宋杭之,請她幫忙陪同他出席友人結婚派對。

“男方在港島長大,出席婚禮的親朋好友大多都是港島人,我想也許宋小姐可以結交良緣。”

明明是想拿她做擋箭牌,堵住當日一衆閑人的嘴。

“行行好啦,宋小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吶。”

鬼使神差,宋杭之竟就點頭答應救場。

時下年輕人再不願将一生最重要的儀式交給酒店操辦,嫌棄那些以擁有幾百年歷史為傲的酒店刻板無趣,紛紛在自家的別墅草坪上舉行結婚儀式。

新娘家在本地頗有勢力,新郎瞧着也有些眼熟。

宋杭之想起來,是郭氏的小兒子。他的大哥郭孟毅似乎都同家宜拍拖過,八卦小報曾經出了專題追蹤,只是後面家宜嫁給林濤,這事就沒了下文。

正在她神思游走時,康祺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肘,眼睛望着前方,放出驚人的光彩:“Joey沒騙我,她都邀請到莊景明。”

那時已經暮色四合,草坪上有人在唱酷玩樂隊的歌。莊景明在黑壓壓的人群裏,他穿了一身白襯衫,右手舉起高腳杯,同新人碰杯致意。

宋杭之不敢再多瞧一眼,她低下頭,轉身便走。

卻聽見背後人群的驚呼聲,同莊景明清冷的、沉沉的聲音:“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