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48宋杭之踢了踢他……
淺水灣。
莊景明坐在書房的藤椅上,正在聽沈弘杉講他在內地西北邊境見聞,剛問了他幾句話,便聽見傭人講郎明山夫婦已經在會客廳了。
他點點頭,對沈弘杉道:“走,去見見明山跟品盈,恐怕你我都有兩三年未見他。”
四年前,明山辭去在信和集團的所有職務,申請去了Caltech數學系念master,後面又被錄取phd候選人,今年夏天提前畢業,如今在CUHK數學系做研究。
幾年未見,明山臉上的輪廓變得深刻,從前的一點稚氣也全然褪去。也許是不再接觸紛繁複雜的人事,可以專心從事他更有興趣的數學,他那雙灰藍的眸子裏,多了幾分平和與沉靜。
只是他一開口,仍是從前的明山。
“品盈,我的腿好疼,你幫我揉一揉,好不好。”
他的左腿膝關節之下,是一截假肢,走路時間一長,剩下的膝關節跟大腿肌肉便會抽筋一樣的疼。
品盈冷冷道:“叫你不要去滑雪,活該你疼。”
明山自己揉着膝關節跟大腿,委屈道:“好不容易有空去北海道度假,你同那個高田去滑雪,留我一個人在酒店。我等呀等,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你回來,只好去找你嘛。”
“高田是我請的滑雪教練,”品盈翻了個白眼,“而且你不過才在酒店呆了一個鐘,這也叫‘等了好久’?”
明山被品盈戳破,也不臉紅,仍是厚着臉皮笑道:“那你下次滑雪帶上我,我坐在那裏看着你,好不好。”
品盈沒搭理他,拍掉他正在揉膝蓋的手,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瞧着很是氣人。
莊景明瞧着品盈給明山疏通經脈的手法十分熟練,笑道:“明山,你同品盈看來好事将近。”
郎世明對明山跟品盈相戀,先是大怒,後面見明山一副你奈我何的無賴樣,索性眼不見為淨,前年幹脆遞了辭呈,跟着後妻回了臺北,如今已不在港島生活。
明山笑道:“我呢,一向萬事都聽品盈的。不過,莊總春風滿面,是否都有好事要分享呢?”
沈弘杉聽了,跟着接過話,想幫莊景明避開明山的問題:“明山,下次去日本,記得同我講一聲,我有好友在輕井澤開雪場。”
明山笑笑。莊景明近半年頻繁往返滬港,衆人都猜測他在內地大約有了新歡,想一想也是唏噓得很。
明山不過随口一問,他自然知道莊景明如今身份不同,有的是人替他擋話。
卻聽莊景明道:“明山、品盈,其實杭之都已經回國,目前住在S市。我知道大家在議論,只是我不願不相幹的人去打攪她的生活。你們不一樣,是同我一齊捱過來的好友,今次我将這件事告訴你們,也希望你們能替我保守它。”
他又問起明山,三歲的小朋友,很中意魔方、數獨之類的游戲,該怎樣教導他,會比較好。
明山倚着沙發,跟品盈對視了一眼,笑着一一同他講明。
港島中區。
宋杭之帶着曦禾等在街邊,今天是大年二十五,再過四天便是除夕夜。這是曦禾在港島度過的第一個農歷新年,他顯得很興奮。縱然比起同齡的孩子,曦禾在心智上更為早慧,但即将見到某人的興奮令他都有些忘乎所以,昨天在飛機上都忍不住問宋杭之,港島過節要吃的盆菜是否好味。
曦禾從小在美國長大,後面又來了S市,照顧他飲食的不是已經徹底美國化的華裔,就是江浙一帶的阿姨,從來對“盆菜”是沒有概念的。他大約又是從莊景明嘴裏聽來的。
宋杭之瞄了他一眼,曦禾心虛地低下頭。
宋杭之故意道:“我說呢,聖誕節過後怎麽就有人突然來請我們到港島過年,原來是他知道有你這位小內應配合,同他一齊在我面前唱雙簧呀。”
曦禾的小臉有些泛紅。
宋杭之輕柔地撫摸他毛茸茸的後腦勺。
其實如果不是曦禾常常見縫插針問她,過年可不可以去港島找Alex,她未必就答應莊景明。
曦禾小聲道:“媽媽,對不起。”
但他心裏的小惡魔卻是歡欣鼓舞,撲騰着小翅膀,愉快地打着圈兒。
他一直知道,Alex同自己媽媽的關系,是不一樣的。
有很多uncle都會對媽媽表現殷勤,媽媽對他們顯出一種冷淡疏離的溫柔。唯獨對待Alex,媽媽總是是那樣嚴苛與不耐。
他不知道媽媽與Alex之間發生什麽,也曾經嘗試問過Alex。
“Alex,你對我這麽好,媽媽為什麽不喜歡你呢。”
Alex愣了下。
但他很快笑道:“曦禾,你媽媽沒有不喜歡我,她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一個。”
他那樣篤定,弄得曦禾只好雲裏霧裏地跟着點點頭。
住在Alex家那幾周,周末時Alex都會請走阿姨,自己去買菜,回家在廚房忙碌一上午,做一桌飯菜。
廚房有隐隐約約的洗菜聲,曦禾一個人在客廳拼樂高,看見沙發上的錢夾,他鬼使神差爬過去,悄悄打開皮夾。
皮夾裏面除了幾張卡,還有一張2寸的相片,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孩,微微偏過臉,偎依在男孩肩頭,眼睛裏盛滿璀璨的星子。
曦禾認得是媽媽和Alex。
他記起Alex那天同他講,媽媽是世界上最愛Alex的一個。
看來Alex也不是在騙他嘛。
曦禾不讨厭Alex,他看上去比別的uncle聰明,也沒把他當做拖油瓶。那些uncle既沒有很聰明,對他噓寒問暖的樣子也是裝腔作勢,假惺惺地演給媽媽看。只有Alex對他的關心跟愛護是真心實意。
非要選一個人喊daddy,曦禾寧願這個人是Alex。如今又有鐵證如山,證明媽媽曾經跟Alex有一段戀情,那麽Alex成為他的daddy,陪他參加幼兒園親子運動會之類的無聊活動,更是義不容辭。
曦禾暗暗下定決心,要幫助Alex成為自己daddy。
曦禾見宋杭之不講話,便擡起頭。
機艙裏淡黃色的閱讀燈映着他小小的臉孔。宋杭之忽然想起那天母親王蘭突然醒來,同她講想見一見曦禾。
曦禾才不到一歲,王蘭原先怕自己身上的病氣過給曦禾,始終都不太願意見他。
宋杭之叫家裏的阿姨把曦禾抱過來。
王蘭躺在那裏,連睜開眼睛的動作都那樣沉重吃力,看見曦禾時,指尖都在顫抖。
宋杭之看明白她的意思,将曦禾抱到王蘭跟前。
她湊近王蘭,聽見王蘭道:“囡囡乖,聽姆媽的話,別再恨他。”
宋杭之至今不知母親嘴裏的“他”究竟是指莊景明還是他的孩子,因為她再沒睜開眼睛。
宋杭之擦幹眼淚,決定從今往後對曦禾好一點,至少多給他一些笑臉,令他見到自己,不會哭鬧着要往家裏的阿姨懷裏鑽。
“別再恨他。”
她可以不再對曦禾懷有厭惡,努力學着做一個稱職的母親。
只是她這一生,都無法不去恨莊景明。
回憶總是苦澀,宋杭之用手背蹭蹭曦禾軟白的臉頰,笑道:“你那樣喜歡Alex呀?”
曦禾點點頭,黑沉沉的瞳仁裏滿是期待。
宋杭之沒講話。
曦禾放下手裏的書,爬起身,小心翼翼對宋杭之道:“媽媽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他。”
他的聲音帶着奶音,還講不出很複雜的句子,卻讓宋杭之眼眶發酸。
宋杭之拿毛毯裹住他,笑道:“別瞎想,睡吧,還有一會兒才到港島呢。”
莊景明親自來港島國際機場接曦禾母子。曦禾見到他時,小臉都笑得皺成一團,轉頭又瞧見宋杭之淡淡的臉色,便又垂下頭。
莊景明都看在眼裏,但他并未說什麽,只是牽起曦禾的手,對宋杭之笑道:“舟車勞頓,現時填飽肚子是最緊要。”
他叫司機将車開進淺水灣。
故園重游,這裏的一切,院子裏的冬青木、薔薇花,灰白的那一面牆,都是那樣熟悉,卻又帶着一點陌生。
莊景明道:“你好久未回家,布谷生了三個孩子,吃過飯帶你去看看。”
這句話是對宋杭之講的。布谷是一條德牧,生得威風凜凜,宋杭之從娘家抱來時,還是一只幼犬,連站起來都費盡,如今都做了媽媽。
莊景明用了“回家”這個字眼,宋杭之沒力氣糾正他,由着他去,這樣的默許令莊景明甚至都打開了話匣子。
曦禾窩在媽媽懷裏,腦袋卻轉向他中意的Alex,眼睛都舍不得眨,聽得津津有味。
她跌跌撞撞地游蕩在世間,兜兜轉轉,終究又回到原點。
莊景明比五年前更加忙碌。也許因為那種父子間隐隐的血緣紐帶,曦禾又很依賴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便是邁着小短腿去樓下客廳找Alex,找不到人影,便失落地爬到沙發上,一個人生悶氣。
莊景明聽家裏傭人講了,便叫來沈弘杉,讓他将工作日程推遲到正月結束之後。
“我得休假一個月,跟他們講我身體不舒服。”
沈弘杉瞧着排到密密麻麻的schedule,忍不住扶額嘆息。
莊景明有了充足的時間陪伴曦禾母子,他感到一種踏實的、安穩的滿足。杭之對他仍是不冷不熱,但他都好知足,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那天曦禾講想去逛花鳥市場——他最近對鳥類很是有興趣。
花鳥市場原本都是魚龍混雜,最近雜志上又再寫半個世紀以來的綁架案。
宋杭之看了一眼莊景明,對曦禾道:“那明天媽媽陪你去好不好。”
莊景明笑道:“我最近沒什麽事做,跟你們一齊去。”
曦禾抱着莊景明的胳膊,道:“真的嗎,Alex?”
宋杭之剛要講話,便看見莊景明朝她輕輕搖搖頭。
他對曦禾笑道:“當然。”
那天莊景明不知用什麽法子,封住了花鳥市場,偌大的市場裏,只有零零散散的“客人”,大約都是莊景明找來做戲的。
宋杭之心裏的石頭才落地。
三個人逛了一圈,曦禾手裏提着一只巴西鹦鹉,心滿意足地離開花鳥市場。
莊景明的車停在街角。三人走過去時,曦禾突然停下來,宋杭之正要催他時,卻聽見莊景明笑道:“是不是想吃冰淇淋呀?”
曦禾開心地點了點頭。
宋杭之才望見對面街邊有一家賣gelato的小店。
“曦禾,你和媽媽先進去車子裏,我去買冰淇淋,很快就去找你們。”莊景明笑道。
宋杭之心裏有隐隐地不安,她想勸莊景明不要總是溺愛孩子,還沒開口,莊景明就小跑着往對面街道去了。
宋杭之抱起曦禾,正要往前走,曦禾的注意力又被玩具店門口的人偶寶可夢吸引,宋杭之只好停下來,站在街邊,看着曦禾同寶可夢打招呼。
約莫五分鐘過去,宋杭之愈發覺得不安,她抱起曦禾,安撫他道:“我們先回車子裏,家裏好多寶可夢的。”
曦禾點點頭。
宋杭之抱着曦禾,離車子還有十來米時,突然聽見身後一個驚惶的聲音:“杭之,小心——”
是莊景明。
宋杭之轉過身,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一個人影撲倒在一邊。
随後是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她只來得及聽見汽車的引擎聲,跟人群驚恐的呼聲。
嘩啦啦——
咖啡店貼着“福”字的櫥窗玻璃在一瞬間,碎了一地。
宋杭之護住懷裏的曦禾,渾身疼得要散架。
所幸她被一個沉木氣息的懷抱緊緊環住,尚未失去意識。
有粘稠液體糊在她的臉上,宋杭之用手背抹掉。她推了好幾下,才從這個人的懷裏爬出來。
她擡起頭,看見地上的莊景明,像是睡着了一樣。
宋杭之踢了踢他的小腿,笑道:“醒醒,別裝了。”
她聽見有小孩子的哭聲,哭得她頭疼:“媽媽,Alex他是不是死了。”
閉嘴,什麽死了,莊景明怎麽會死,他壞事做盡,怎麽就會死?
莊景明的司機跟助理在那裏打電話,救護車、警車呼嘯而來,現場拉起警戒線,人群沸騰。
她不想再看見一動不動的莊景明,索性扭過頭。
櫥窗殘存的一小塊玻璃裏,映出她的臉,滿臉都是血紅色。
跑馬地,養和醫院。
宋杭之好容易哄曦禾睡着,看見沈弘杉站在病房門口,手裏拿着一只保溫壺。
“Julia早上煲的湯。”
“多謝。”
她接過來,擰開保溫壺,倒了一小碗湯,喝了兩小口。
沈弘杉看見她臉上雖然蒼白,樣子倒還算鎮定,便沒多講什麽安慰的話,只是道:“Alex還在ICU觀察,恐怕要到天亮才能轉病房。”
他用了“轉病房”這樣動聽的字眼,聽上去Alex已經轉危為安。
宋杭之點點頭,對沈弘杉道:“麻煩你幫我看着曦禾,我去外面走走。”
宋杭之一個人慢慢地踱到走廊盡頭。
此時是淩晨四點鐘,離天亮還有一個多鐘頭。
她靠着牆,往褲兜裏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小包煙,剛拿出一支,才想起來醫院不能抽煙。
一瞬間,她好像被卸了力氣,跌坐在走廊的地上,額角昏昏沉沉地抵着牆。
走廊裏這樣靜。玻璃窗外是港島霧沉沉的夜,也許是她的幻覺,天光似乎破開石青的雲層。
只是太淡太淡,她的眼前漸漸模糊,便瞧不太清這一縷天光。
淩晨畢竟是有點涼意的,她吸了吸鼻子。
只要他能醒過來。
她想,只要他能醒過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