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捧頭判官 (二)
第41章 捧頭判官 (二)
卻說三年前的京城會試, 出了一場大案,一名叫季羅的儒生,枉法舞弊, 被監考的考官當場抓獲。季羅出身貧寒, 妄圖通過科舉鯉魚躍龍門,竟因此行差踏錯,枉負了卿卿性命。
“這事兒我也聽說過”,一名儒生站起身,給諸位聽得入了神的聽衆們蓄水, “聽說,季羅砍頭之日,連一個親屬都沒有來。”
“這是為何,因為考試舞弊, 所以他的家人都不肯認他了嗎?”程徹奇道。
身後響起一聲輕嗤, 程徹回頭, 見是一名長相頗為清苦, 四肢細長伶仃的青年男子, 這位神情之中滿是不屑挖苦的考生名叫文元朗, 據說與大書法家文徵明沾親帶故, 是以自覺鶴立雞群, 很是清高。
可能是整日裏緊皺眉頭,板着臭臉的緣故, 文元朗年紀輕輕,眉間的褶皺卻是極重,稍微一做表情, 臉上就呈現出一個大大的“川”字,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難道出了這般不孝子孫, 親屬們還要敲鑼打鼓來迎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般仁義禮智信樣樣不沾之人,也不知有何顏面登堂入室。”文元朗說着,悠悠嘆了口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欸!你這人……”文元朗這話算是把堂中所有人都繞了進去,說別人也就罷了,他無憂兄弟可是堂堂解元,程徹當下就一挺胸脯想要反駁,柳七輕咳了一聲,程徹只得縮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閉上了嘴。
沈忘也不說話,只是輕搖着折扇,眉頭輕輕蹙着,似是沉浸于那陳年往事之中。那名主動給所有人蓄水的儒生名叫霍子謙,涼州人士,性格謙和有禮,見衆人面上都有些難堪,連忙補充道:“倒也并不是如元朗兄所說,這季羅的親屬乃是心有餘而力不逮,據說他家中很是貧苦,資助他上京的盤纏已是捉襟見肘,更遑論在進京領受他的屍身了。”
掌櫃輕嘆一口氣,道:“可憐那季羅,魚躍龍門不成,倒是連杯送行酒都沒有喝上。無頭的屍身被草席卷了卷,就扔到亂葬場中。據打更的老漢說,當晚那屍身就被野狗開膛破肚,吃了個幹淨,實在是……慘啊……”
掌櫃的拉長了腔調,除了文元朗,衆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霍子謙更是皺眉道:“哪怕同年的儒生幫着收斂一下也好啊……”
“可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兄這般菩薩心腸”,接話的是一直縮在角落裏的一位儒生,名叫蔡年時,他面有菜色,消瘦肌黃,顯然家中也不富裕,他聲音柔柔弱弱,比柳七更像一名女子:“考場中出了這等事,同年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将自己也牽涉其中,哪還有心去為季羅收斂屍身呢……”
兔死狐悲,衆人也跟着為之一嘆。
“掌櫃的,講到現在,這捧頭判官可是還沒出場啊。”沈忘溫聲提醒道。
掌櫃的一拍腦門,道:“嗨呀!可不是,這講了半天,正主兒還沒說到呢!那年季羅砍頭的時候,我可是去了,京城的好些百姓也看了個真切,季羅被押赴刑場之時,嘴中高喊冤枉,其聲不絕,很是哀切。然而,人贓俱獲,豈是他喊幾聲就能翻案的呢?是以,喊到最後,喊冤變成了哀哭,哀哭又變成了痛罵,字字泣血。”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季羅當時說,鬼神掌生死,日月朝暮懸,清濁難分辨,季羅我實在冤……”
“掌櫃的……這是……《窦娥冤》的唱詞吧……”蔡年時實在忍不住,小聲提醒道。
聞言,衆考生都叽叽咯咯竊笑起來,文元朗哼了一聲,竟是再也不肯聽,拂袖離席。掌櫃的鬧了個大紅臉,争辯道:“反正,就大約是那個意思!季羅就是說自己冤枉,等到了閻羅殿,要向閻羅王禀明冤情,再回人間複仇!”
“再回人間……”程徹喃喃着。
“既然季羅至死都堅稱自己有冤屈,此案是否徹查?”柳七肅着臉問道。
“徹什麽查啊……人都死了,還能怎麽樣啊!”一考生無奈嘆息道,柳七回頭看了他一眼,那考生瞪大眼睛噎了一下,側過頭去跟身旁的友人低聲嘟囔:“今年這是選天子門生還是選公主驸馬啊……怎麽都長得……”
竊竊私語被淹沒在逐漸高漲的讨論聲中,唯有程徹呆坐着,不發一言,沈忘歪着頭,用扇骨輕輕敲了敲程徹放在膝上的手:“清晏,你還好吧?”
程徹回過神,正欲回答,卻聽掌櫃的繼續高聲道:“此案若有冤屈,來年科舉之時,我必化身判官,為自己讨個公道!”
那掌櫃的故意學着戲腔拔高了音調,眉眼也靈動地瞟來瞟去,哄笑聲再起,唯有沈忘、柳七和霍子謙沒有笑,他們的沉默在衆人之中顯得格格不入。突然,程徹騰地站起身,由于起來得太猛,方才端坐的長凳還兀自顫動個不停。
“來年科舉……不就是今年?”程徹認真地問道。
“你瞧,他還當真了!”不知是誰蹦出來一句,衆考生開始指着程徹放聲大笑。
“可我真的看到他了!”程徹的嗓門本就比尋常人大不少,情急之下喊了出來更是壓過滿堂的哄笑,字字清晰可聞。
所有人瞬時安靜了下來,程徹繼續道:“我剛剛的确看到一個穿着補挂朝服,戴着朝珠,捧着自己腦袋的人,就在街上晃蕩,我本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可現在聽掌櫃的一說,不就是那回來讨公道的捧頭判官嗎!”
衆人鴉雀無聲,都瞠目結舌地仰視着站在大堂正中央的程徹,他滿臉誠摯,不似作僞,讓剛剛調笑的人也起了動搖之心。
正在屋中掉針可聞之時,客棧的院門突然“砰砰砰”地敲響了!那聲音如同炸雷一般,讓每一個正專注于故事的考生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
掌櫃的也愣住了,這已然是宵禁時分,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更遑論前來住店的考生了,那此時瘋狂敲擊的院門的,又是誰呢?
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動作之時,程徹一拍桌子,怒道:“我倒是要看看,這捧頭判官究竟是何方神聖!”
當下便踢開一個礙事的長凳,向院中走去。沈忘合攏折扇,緊跟在他沖動冒失的好友身後 ,柳七也放心不下,站起身來。三人說話間就走到了院門處,門上已經加了門闩,此時正随着敲擊聲震顫個不停。
程徹深吸一口氣,朝身旁的沈忘看了一眼,沈忘沖他點點頭,程徹心下大定,擡手便抽出了門闩,院門轟然洞開!
門外之人顯然是沒有料到大門會開得如此之快,手臂還保持着敲門的姿勢,這邊廂卻敲了個空,一個趔趄,撞到了程徹的身上。
程徹只感到一個軟綿綿、熱烘烘的東西撲面而來,下意識擡腳便踹,斜刺裏一雙手臂攔住了程徹飛起的一腳,卻是柳七。
程徹一愣,這才定睛細看。面前這人身量嬌小,着一身淺灰色直綴,頭冠四方平定巾,顯然是進京趕考的儒生裝扮。此時,那人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正欲将別在腰際的軟劍抽出,若不是柳七攔在中間,只怕剛剛的大戰一觸即發。
借着頭頂清淩淩的月,程徹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只見這膚白如玉的儒生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江水中救出來的易姑娘!
“易……易……”程徹登時結巴起來,面紅耳赤地嗫嚅着。
易姑娘生怕他洩露了自己的女兒身,狠狠一腳跺在程徹的靴面上:“一什麽一,我管你三七二十一,擋着門做什麽!若不是仙……若不是這位俊美的小相公攔着,你還想動手嗎!”
雖然易姑娘刻意粗了聲線,但那音色依舊如出谷黃莺,将字字句句傳至大堂,讓因害怕而探頭探腦的考生們聽了個真切。
見敲門的竟然只是一個遲來的同年考生,身量還如此矮小,即便他真的是捧頭判官,怕也形不成什麽威脅。恐懼之情驟減,大堂裏的考生們哄笑一片。
故事已然講完,夜色亦深,許多考生見沒有熱鬧可看,便結伴返回了房間。不多時,只剩下沈忘、程徹、柳七和姍姍來遲的易姑娘。
易姑娘上下打量着多日不見的三人,目光最終落在了柳七的臉上,一張冷冰冰的俏臉也終于有了笑意。
“仙女姐姐,好久不見。”她的聲音又低又輕,生怕被別人聽了去。
柳七也拱手還禮:“賢弟好久不見。”她不知該如何稱呼易姑娘,只得用賢弟代稱。
“易賢弟也是來進京趕考?”沈忘笑着問道。
剛剛還眉眼含笑的易姑娘面上一板,警惕地看着沈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那你我二人便為同年,同年之誼不可輕忽,我們自當為賢弟保守秘密;若不是,只怕賢弟所為非我等可知曉,那我們便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互不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