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捧頭判官 (五)

第44章 捧頭判官 (五)

文元朗被這麽一噎, 登時覺得文質彬彬的沈念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鼻子裏輕哼了一聲,抛下沈念, 甩開臂膀向前走去。

沈念無奈地搖搖頭, 心中暗嘆,也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還要和這幫人混到何時。

衆人随着人流一路向西,直走到位于寺廟中心的大悲寶殿之前,大殿規模甚為宏巨,色彩繁複華麗, 仿佛萦繞在它周身的空氣裏都彌漫着灑金碎銀的金紅光環,殿前供着常行菩薩塔與雙九龍璧,皆為漢白玉雕鑄而成,晶瑩絢爛, 內外通透。此時, 廣場之上已搭起了辯法高臺, 數名得道高僧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正站立在高臺當中, 侃侃而談。

沈忘等人選了一片面積能容納數人的樹蔭, 遙望着辯經臺上的情景。此時, 臺上正在進行“佛與衆生”之辯, 問者持佛非是衆生之論,而答者持佛即衆生之論, 這也是各宗派之間經久不衰的辯題之一。立于臺上的男子應是藏傳佛教的僧侶,只見他舞動着手中的念珠,高聲诘問, 來回踱步,聲勢極盛。而與之相反的, 端坐于蒲團之上的大慧寺住持圓印大師卻面容平和,低眉斂目,不卑不亢。

二人之間鮮明的對比,引得臺下觀者紛紛屏息凝目,唯恐錯過上師高僧的妙綸天音。

藏傳佛教的上師先是後退幾步,緊接着右手念珠一甩,套到左臂之上,雙手用力一拍,一個炸雷般的擊掌聲便響徹全場:“衆生具有貪、嗔、疑、愛、喜、怒、哀、樂,八苦俱備,集無明煩惱于一身,佛陀卻不為五蘊所束縛,可達無有障礙之佛境,你在此極言佛與衆生皆平等,豈不是謗佛!”

圓印大師面色不改,沉聲應道:“若能識得衆生,便是佛性;若不識衆生,哪怕歷經千難萬劫,也難覓佛宗。是以,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上師,你又可識得衆生?”

很顯然,上師與圓印主持因宗派之別,皆無法說服對方,辯論逐漸進入焦灼。上師的步伐越轉越快,越走越疾,臺下衆人也看得眼花缭亂。

此時,圓印大師眸光微動,看向踮腳張望的場下衆人,朗聲道:“若能知法永不滅,則得辯才無障礙;若能辯才無障礙,則能開演無邊法。上師,你我二人争辯無休,皆為法義彰顯,為內心無诤。然在場諸人,皆為衆生,我們不妨聽一聽衆生之所見。”

聞言,氣勢洶洶的上師也暫且偃旗息鼓,望向臺下衆人,點頭道:“也好,既是佛與衆生之辯,當聽衆生一言。”

見主持上師将發言權交給了圍觀衆人,諸位對佛理有所心得的學子不由得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然而辯經可不僅僅是誇誇其談,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還要言之有所出,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借機出出風頭,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腹中墨水幾斤幾兩。

一時間,全場一片安靜,掉針可聞。大悲寶殿中那二十八尊彩繪泥塑諸天神像默默地注視着殿外衆生,連撩人的春風也沉降下來,在佛香彌漫中呈現着某種平靜的慈悲。在這幾乎有形的空寂之中,一道清越之聲陡然響起。

“佛陀三界縱橫,任運無礙,可千變萬化。雖形相之多,我凡夫難以計數,卻沒有一相是醜陋的,是貧賤的,與凡夫全然不同。更何況,佛具覺醒之智,衆生卻當局者迷,衆生需得遵循佛道方可開悟,又怎敢言佛即衆生呢?”

沈忘一怔,竟是身後的沈念排衆而出,侃侃而談。

頓時,衆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沈念的身上,沈念本就生得風姿卓絕,容止端肅,如敷粉何郎,再加上他胸有丘壑,言語間自信昂揚,讓觀者皆是嘆服不已。上師見沈念贊同自己的觀點,不免面露微笑,頻頻點頭。

沈念拱手道:“庶吉士沈念沈無涯略陳拙見,思慮不周,萬望指教。”

“沈家哥哥真是了不得,有學問又通佛法,若是再會些拳腳功夫,那真是……”程徹小聲對沈忘誇贊着。

“戶部侍郎的乘龍快婿嘛,自然不是尋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說不清是褒獎還是諷刺。

霍子謙和蔡年時也是一臉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頭偏向一側,仿佛對場中的論辯充耳不聞。

柳七擡頭看向身邊的沈忘,她知道沈忘與哥哥複雜而矛盾的關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遠不可觸及的隐痛,表面上辯論着佛與衆生,其中卻暗含着君民之争,這也是沈忘與沈念不可調和的根本。

“就像主持所說,辯才無礙,方能內心無诤。沈兄,我不通佛法,但是對是錯,不妨拿出來說說,衆生心中自有論斷。”

沈忘一怔,回看向身旁的柳七,不知何時,他內心的隐疾竟然已經被她看得通透。

——你還要我如何?

——沈無涯,我說的是你的态度。

腦海中,二人在轎中的争論呼之欲出。

是啊,是抛卻衆生,“立地成佛”;還是“于衆生之間尋覓佛子”,不妨拿出來說一說,為慧娘,也為自己。

“我不這樣認為。”沈忘跨前一步,與沈念相對而立。“佛與衆生本就行在同一條路,本着相同的本心,佛看衆生皆是佛,凡夫看佛是衆生,要覓佛,當向衆生中覓。”

他看着沈念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魔王曾與佛祖一戰,大敗。魔王便對佛祖言,待得天地将傾之時,要令諸惡魔化作佛陀信衆,藏身僧侶之中,傳播邪說,一雪今日之恥。佛祖雙目垂淚,言,待得天地将傾,善惡不明之時,僧人将褪去袈裟,步入凡塵普度衆生,佛不在寺廟,佛在衆生。”

“你視衆生如刍狗,我視衆生皆佛陀!身如芥子,心藏須彌,佛與衆生又有什麽區別!”最後幾句話,沈忘的聲音已經有了顫抖,那月夜山路之上,抱着兄長的大腿放聲痛哭的小男孩兒,此時已經在孤獨與絕望中緩緩長成。

佛也好,衆生也好,他們終究是無法再行于同一條山路上了……

“好一句身如芥子,心藏須彌!”辯法臺上,圓印大師長身而立,向着沈忘露出慈祥的笑容:“這位施主頗有佛緣,還請殿內一敘!”

兩脅之間隐隐的疼痛逐漸消散,沈忘呼出一口氣,看向柳七,正撞進後者溫和的笑意裏。沈忘也笑了,經年活在兄長陰影下的他,終是尋到了自己坦蕩無懼的太陽。

而此時在辯經臺下為達官顯貴預留之處,也有三名男子正遙遙地望着沈忘。

“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桐鄉才子沈無憂?”其中一位中等身材,雙耳垂肩的灰衣長者,帶着審慎的表情打量着樹蔭下的沈忘。

“正是他,當真是辯才無礙,連無涯都被他壓下一頭。今年的會試,榜上應該有他的一席之地。”年紀最長的慈祥老者,捋着長髯,似乎對沈忘很是贊許。

“當真是個妙人!我倒是想私下結交一下,只是礙于這考官身份……”三人之中年紀最輕的俊秀男子思忖着道。

“硯之,你知道輕重就好。”老者語重心長地對名為施硯之的年輕男子道,“會試在即,正是衆目睽睽之時,你可不要做什麽失了身份的事。”

施硯之臉色一哂,大咧咧地擺了擺手:“夫子放心,我就是說說。”

這老中青三位男子皆是今年會試的考官,老者為當今翰林院教習兼右春坊大學士劉欽,也是年輕考官施硯之的夫子,二人有師生之誼,私下裏便感情慎篤,而官居庶吉士的沈念正是劉欽最得意的門生。中年灰衣男子則是翰林學士吳舒,已經連任了三屆的副考官。他們三人應圓印大師之邀前來觀禮,也恰好見證了沈家兩兄弟辯經的全過程。

施硯之雖是表面上滿口答應,不會私下與沈忘見面,但大學士劉欽不知道的是,他的這位高徒平素裏是個話本迷,極愛收集各種奇案懸案的話本,比起曾将《海公斷案》翻爛的沈忘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忘連破兩起大案的故事早已在京城中傳遍了,什麽妖龍作祟啊,什麽屍魃降世啊,什麽天降文曲星巧斷案啊,口口相傳之中更不免添油加醋,誇大事實。是以,此時此刻,在施硯之的心中,沈忘已經超越了當朝得海公,幾乎能和古時的狄公比肩。偶像在前,豈有為着身份避險而不見之理?

辯法會之後,剛和劉欽、吳舒分別,施硯之便急匆匆地趕回家中,将提前準備好的書箱往背上一跨,就直奔登雲客棧而去。

這邊廂,沈忘也與衆人返回了客棧,正在休整。這場辯經大會,沈念順利讓弟弟出了風頭,沈忘則直抒胸臆,将內心郁郁之情傾瀉而出,二人皆有所得,是以沈念與沈忘分別之時,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

命運如絲線,終究将分道揚镳的數人拉扯回了相同的道路之上。正所謂,有有無無且耐煩,勞勞碌碌幾時完。人心曲曲彎彎水,世路重重疊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