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捧頭判官 (十)
第49章 捧頭判官 (十)
是啊, 這簡簡單單八個字,也就是他目前能為施硯之做的最好也是最後的事了。沈忘精神一振,感激地朝着柳七微微颔首, 摒棄心頭雜念, 再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之上。
當人不再被感情所左右,五感便愈發清明,沈忘突然發現了案桌之上他曾經忽略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本他略有幾分熟識的書卷——《沈郎探幽錄》,那是由施硯之創作,以沈忘、柳七和程徹為原型的探案話本。昨晚, 他們四人都曾傳閱此書,尤以程徹為最,幾乎可以說是愛不釋手。而此時,那本書正被胡亂地塞在幾卷畫軸之下, 書的皮面已經褶皺不堪。
沈忘還記得, 昨夜施硯之取出書卷之時, 珍而重之的動作與神态, 他絕不可能這般對待自己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作品。他将畫軸下的《沈郎探幽錄》取出, 緩緩翻開書卷的第一頁……然而, 書卷的第一頁只剩下殘碎的紙片, 竟是被人野蠻地撕扯了下來, 幾乎連帶着拆壞了脆弱的書皮。
沈忘蹙起了眉,輕輕地将《沈郎探幽錄》展平, 揣入懷中,心道:究竟是誰對施硯之有這般深仇大恨,殺了他尚不解氣, 還要再這般折辱他的作品呢?
環顧四周,再無需要推敲的事物, 這邊廂柳七也已經做完了對于施硯之屍身的初檢。
“停雲,你那邊有什麽發現?”
柳七手腳麻利地替施硯之整理好衣衫,雙手合十,向着死者微微躬身,方才回道:“死者死于斬首,除脖頸處切割的創口之外,身上目前并無其他的傷痕。”
“一擊斃命?兇手的手法會不會太利落了?從現場來看,兇手走入房間之時,硯之兄正在桌前揮毫潑墨,湖筆尚且擱在筆掭之上。兇手要想手持利刃,在硯之兄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靠近,在一刀割下他的頭顱,這個難度……”
沈忘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子,緩緩坐在施硯之曾經坐過的位置,思忖着。突然,一雙冰涼而蒼白的手從背後探了過來,在沈忘的咽喉處極快極輕地一滑。
“割喉倒是可以。”身後,柳七嚴肅地毫無波動的嗓音幽幽傳來。
沈忘正兀自想得認真,冷不防被柳七這樣一“刀”割下,不由得全身一顫,柳七卻渾然不覺,還自顧自地以手作刀在一旁比比劃劃。最初的白毛汗被涼風吹幹之後,沈忘也緩了過來,加入了和柳七讨論的行列,卻完全沒有料到,他們兩人在屋中的情景,被門縫中的兩雙眼睛看了個真切。
“你能不能別擠我啊!”易微一邊透過門縫向內張望,一邊惡狠狠地跺了身邊人一腳。
程徹苦着臉,強忍疼痛,壓低聲音道:“不是啊,我這個位置看不清……”
兩人争搶着高度合宜的空隙,叉腰屏息,恨不得把腦袋都從門縫中塞進去。
“易姑娘,要不咱們過會兒再進去?”程徹小心地征求着少女的意見,唯恐招惹了對方,再挨上實打實的一腳。
易微适才為施硯之哭了一場,這會兒眼睛尚且紅着,心思卻早已飛到屋中兩人的身上,甕聲甕氣道:“廢話!誰跟你似的,那麽沒有眼力見兒!”她聲音裏帶着不耐煩的怒意,蒼白的唇上卻是浮起一絲孩子氣的笑意。
這邊廂,柳七和沈忘卻是渾然不覺,還蹲踞在地上商讨着案情。
“割喉的确可行,但不符合血液噴射的方向。”沈忘指着四散迸濺的血點,對柳七道:“這段血跡,明顯是由地面向上噴濺而成的,也就是說,硯之兄并不是無意間被人割喉,而是被制服或者死亡,不得不倒在地上之時才被割下的頭顱。”
柳七用手撚着下巴,點頭道:“的确如此。”
“停雲,你是否能檢驗出硯之兄到底是因何倒地的呢?”
“可以。”柳七站起身,振衣道:“你随我去屋外。”說完,便拎起藥箱和沈忘朝着屋門口走去。
推開門,剛剛還擠在門縫中偷瞧的兩人早已站在了院中的銀杏樹下,裝作百無聊賴地望着天空。沈忘有些疑惑地往二人臉上掃了一眼,看易微的眼睛紅通通的,心下也頗為慘然,嘆了口氣,移回了目光。
他哪裏知道,他剛轉過頭,那邊廂易微和程徹就對視一眼,如蒙大赦地長出一口氣。三人各懷心思之間,柳七就已經遣衙役将施硯之的屍體從屋中擡了出來。
見自家主人的屍身被擱置在太陽地上,仆從們都聚成一堆竊竊私語,本來被勸回到後院休息的施夫人,此時也聞訊而來,在幾位女眷的攙扶下,不停地用帕子拭着淚。衆人皆不知柳七要對屍身如何處置,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鮮血淋漓的無頭屍,大氣兒也不敢出。
“楚指揮,還請為我取新鮮白梅肉一罐,燒刀子一壺,越精純越烈越好。”柳七道。
“是。”楚槐安雖是心下詫怪,可府尹大人與戚總兵官吩咐在先,只要是沈忘和柳七有所需,皆要無條件滿足。是以,楚槐安也不敢多問,吩咐手下的人速速尋來,按照柳七的要求擺在院中的空地上。
“嫂夫人,家中可有新紮的油紙傘?”柳七輕聲向施夫人問道。
“有倒是有……姑娘,你……你要對我家老爺做什麽啊……”施夫人哽咽着詢問。
“我們要為硯之兄讨回公道,為求真相,還請嫂夫人理解。”回答她的是一直在為柳七打下手的沈忘。
“若是能抓住兇手,慰我家老爺在天之靈,小女子攜全家人自當叩謝二位的大恩大德!”施夫人下意識地抓住了柳七的手腕,柳七将手緩緩附在施夫人顫抖的手背上,柔聲道:“嫂夫人放心,有我們在,斷不能讓那兇手逍遙法外。”
施夫人面上一肅,鄭重颔首。
在施夫人的幫助下,搭好的靈棚被暫且撤了去,不大的後院被整個清理出來,留待柳七使用。柳七用新鮮的白梅肉混在酒氣濃郁的燒刀子中,澆敷于施硯之全身,放置于春日晴好的陽光之下。而她則緊盯着用以計時的銅壺滴漏,待得兩水刻一到,便命人将敷遍屍體全身的白梅肉擦洗幹淨,取來新紮好的油紙傘,沖着陽光映射的方向,緩緩撐開。
柳七一手持傘,緩步而行,将屍身的每一寸肌膚都隔傘驗看。白梅肉的酸性順着酒力融入肌體,可使得皮下出血之狀更為明顯。而經過桐油浸泡的油紙傘,則可以映射出骨骼斷裂的傷痕。
岌岌無名一生的周春蛟,其獨門秘術終被柳七發揚光大,不得不說是上天的另一番眷顧。此正是: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但學幡桃能結果,三千餘歲未為長。
待看到血肉模糊的脖頸之處,柳七突然直起身子,緊蹙的眉頭也悄然舒展,道:“沈兄,謎題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