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捧頭判官 (九)

第48章 捧頭判官 (九)

一路上, 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雖然楚槐安沒有言明到底發生了何事,但順天府尹相請,西城兵馬司指揮使來接, 還能有什麽好事。

沈忘一言不發, 默默看向馬車外陰恻恻的天空,心中暗道:只怕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由于是私下相邀,沈忘諸人直接被請進了順天府衙門的後院。府衙的後院并不尚奢華,樹木蔥郁,奇石高聳, 粉牆環護,綠柳周垂,一條清溪潺潺其間,剔透玲珑, 頗有南人的意趣風雅。

想來也是, 這順天府尹為長興畫溪姚氏, 名為姚一元, 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 今年剛由太仆寺卿轉順天府尹。這位姚一元也是名奇人, 在任山東道禦史之時, 他頂着壓力, 憑一人之力查出了大帥陳圭吃空額軍饷之弊,一舉成名。

而此時, 這位以兩袖清風,不畏權貴聞名的順天府尹姚大人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飲茶,身旁還有另一人相陪。那人身軀凜凜, 相貌堂堂,只是端坐在那兒, 便如搖地貔貅臨座上,讓人不敢逼視。當真是天上降魔主,人間太歲神。

見衆人步入院中,葡萄架下的二人也放下茶盞,起身相迎,衆人的目光瞬間便被那威風凜凜的中年男子吸引。卻聽行在隊伍中間的易微輕聲嘟囔了一句:“舅舅……”

此話一出,沈忘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驚異之色,原來這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薊州總兵官戚繼光!

戚繼光的威名這天底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曉,南平倭寇,北抗蒙古,東征西戰,幾無敗績。明正德以降,名将輩出,可是若論帶兵之嚴整,論練兵之實效,論沖鋒之勇猛,論守禦之堅固,論軍威之雄壯,論聲名之響亮,唯有戚繼光一人而已。

這般人物,此時就活生生地立在眼前,誰又能不心潮澎湃呢?衆人紛紛見禮,戚繼光都微笑受之,尤其是在看到沈忘、程徹和柳七三人時,戚繼光面上的激賞之色溢于言表,他身旁的姚一元姚大人也捋着長髯笑着颔首,一時間庭院中賓主盡歡,言笑晏晏。

唯有易微的表情有些尴尬,趁着衆人不注意,她一步一挪地躲到了柳七的身後。

“寒江”,戚繼光早就看見了自家外甥女鬼鬼祟祟的動作,無奈而寵溺地揚聲道:“你還欲躲到哪兒去?你舅母問了我多次,你倒好,跟着沈公子和柳姑娘不肯回家。”

易微轉頭,惡狠狠地瞪了楚槐安一眼,把後者吓得差點兒把腦袋塞到地縫裏。

在戚繼光的要求下,他早就把易微多日來的行程如實相告,不論是趁着戚繼光去山海關練兵之際,帶着手下的人與臨清水匪展開激戰,差點兒死在江水裏;還是女扮男裝妄圖混進考場,與天下學子一較高下;又或者是跟着沈忘、程徹、柳七前往大慧寺,把圓印大師存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喝得一滴不剩,這樁樁件件,楚槐安都事無巨細地禀告給了戚繼光。

戚繼光嘆了口氣,他一直都拿這個古靈精怪,想一出是一出的外甥女毫無辦法,除了安排自己信任的楚槐安貼身跟随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措施能讓外甥女安分一些。

看着外甥女皺眉嘟嘴的委屈樣兒,戚繼光又有些心軟,佯做威嚴之态道:“我看柳姑娘也是整肅守禮之人,你且跟着人家多學學,好好磨磨性子,只是有一點,可不準給人家添麻煩,行事之前務必要問問柳姑娘的意思,可記住了嗎!”

言語之間,竟是默許了易微跟随沈忘和柳七的行為,易微不禁大喜,眉眼彎彎,聲音甜甜道:“謝謝舅舅!寒江定多在舅母面前給舅舅美言幾句!”

戚繼光面色一哂,他畏妻之名滿朝皆知,可被易微這樣在衆人面前點破,還是有些下不來臺,當下趕緊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邀各位前來,确有要事。”

衆人剛剛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戚繼光回首向姚一元府尹點了點頭,道:“姚大人,我就不越俎代庖了,你來給大家講一講昨夜之事吧!”

姚一元嘆了口氣,向衆人講述了發生在昨夜的離奇兇案。

卻說昨夜京城東隅的一處府邸之中發生了一起兇案,死者是朝廷命官,也是本次春闱的考官之一。昨夜,這位考官獨自在書房中習文讀書,一夜未出,第二日卻被發妻發現死在書房之中,現場極是慘烈,血流成河,更為可怕的是,這位官員的頭被砍了下來,端放與自己的臂彎之中。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程徹蹙眉思忖道:“無憂,你不覺得府尹大人說得有點兒像是……”

“像是捧頭判官。”沈忘答道。

戚繼光和姚一元對視了一眼,眼中皆有驚喜欣慰之色,戚繼光道:“可見此次我們沒有找錯人,沈公子确實精通斷案之道。你說得沒錯,當夜确實曾有數人看到過捧頭判官,此事事關重大,更牽涉朝廷舉試,絕不可随意聲張。是以,我們才暗中将諸位請來,配合順天府盡快查出真兇,以防更大的騷亂。”

沈忘拱手,沉聲道:“無憂,責無旁貸!”

衆人在楚槐安和衙役們的帶領下,馬不停蹄地趕往發生兇案的府邸。這位官員的宅院并不大,倒是有幾分心遠地自偏的樸拙之美。大門口,官員的發妻與上了年紀的老管家已經抹着淚迎候在外。

為了防止兇事外洩,宅院中并沒有高挂喪幡,亦沒有來得及披麻戴孝,只是将将在院中搭了一個簡單的靈棚,靈棚之中卻空無一人。

“楚指揮,我想先看看死者的屍體。我的藥箱還在客棧之中,還請楚指揮派人幫我取來。”腳剛一踏進大門,柳七便瞬間進入了工作狀态。

楚槐安點頭道:“我這就差人去取。事發突然,姚大人不允許任何人觸碰屍體,只等柳仵作前來驗屍。”

果然,書房的大門前直挺挺地立着兩位衙役,見楚槐安帶人前來,方才将房門讓開,允許衆人進入。

柳七滿意地點了點頭,沈忘也欽佩道:“姚大人思慮周祥,是我等之……”

然而,未說完的話語卻被堵在喉中。随着書房門的開啓,一幅讓人瞠目結舌的地獄圖景呈現在衆人面前。

書齋不大,卻處處彰顯着主人的文人雅趣,齋中置一長桌,桌上筆墨紙硯齊備,銅石鎮紙下壓着一張白竹紙,其上墨跡宛然,鐵畫銀鈎。長桌後面的書架上擺着滿滿的書籍畫卷,幾乎要淌下來。書齋的左邊放着一張窄小的竹塌,以供主人随時歇息。

這樣一座古意盎然的書齋,此時已經被淋漓的鮮血浸透,幾無下腳之處。粘稠的血液宛如潑墨山水的畫作,被肆意揮灑着,無論是潔白的窗紙,擺放整齊的書籍,堆在牆角的箱箧,還是古樸的竹塌,都濺上了血跡,目之所及,皆是觸目驚心的紅。

死者本人此時正頹然倚靠着竹塌,坐在被自己的鮮血模糊的地面上。脖頸的傷口十分整齊,顯然是被極快的刀一斬即落,血液已經凝固,像是在創口上胡亂抹了一層厚重的紅色的漿。死者的手交疊放在腹前,手掌上方托着自己被斬落的人頭,人頭雙眼微睜,露出的眼白此時也是殷紅一片,不甘的凝望着他最後看到的一方世界。

然而,哪怕是與生前氣質迥異,爽朗清澈的笑容皆化作此刻死前的驚恐與悵惘,沈忘也幾乎一眼便将此人認了出來。

“是他!”

“俏書生!”

沈忘和程徹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回答他們的是易微沖出門去劇烈的嘔吐聲。

沒錯,死者正是與衆人有過一面之緣的施硯之。

——我的姓名,沈推官日後自當知曉!

耳畔,似乎還回響着青年男子溫和的笑,沈忘緩緩握緊了雙拳。

“楚兄,可否告知死者姓名。”沈忘的頭低垂,眉眼都隐在陰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死者名為施硯之,是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楚槐安答道。

沈忘振衣肅立,向着施硯之的屍體拱手而拜:“硯之兄,天理昭昭不可誣,無憂定當為你讨回公道!”

聞言,柳七、程徹,甚至是面色蒼白的易微,也跟着斂容拱手,鄭重下拜。此正是: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筼土,慘然傷我心,伯牙絕琴謝知音。

雖然是抱定了要找出真兇的決心,但易微還是難以忍受屋內淋漓的鮮血,與施硯之慘絕人寰的死法,是以堅持了沒有幾分鐘就默默退出了房間,程徹見房間周圍侍衛衙役衆多,還有一個武藝高強的楚槐安震懾着,便安心離開陪伴易姑娘了。

房間中,只剩下柳七和沈忘二人。

即便是相熟之人,柳七勘驗的指尖也沒有絲毫的顫抖,她緩慢而仔細地檢驗着死者每一寸肌理,每一處傷創,仿佛她手中觸碰的,非是冰冷的屍首,而是絕世的瓷器。每一次喝報,每一處填錄,柳七都極盡斟酌細致,不敢有絲毫松懈。

沈忘沒有打擾她,而是繞屋而行,尋找有可能被兇手忽視的線索。

施硯之的确是愛書之人,書齋目之所及幾乎都被各種書卷塞滿了,牆角堆着幾個大大的箱箧,裏面亦是滿滿當當的書,斯人已逝,可珍愛之物卻永存,不能不讓人感到唏噓。

長桌上擺放着筆墨紙硯,筆海中插着的筆如枝杈一般根根豎立,一支沾滿了墨的湖筆被搭在蓮藕筆掭上,顯然是被殺害之時,施硯之正在撰寫着什麽,剛剛擱筆便命喪黃泉。或者說,兇手是施硯之熟識之人,讓他尚有餘裕擱筆起身,而不是擲筆呼救。

沈忘将目光投向施硯之昨晚書寫的內容,粗略地讀了幾行,一抹苦澀而悵然的笑便漫上嘴角,如同秋夜驟然襲來的暴雨,将沈忘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山中白玉有時得,身上黃金無處尋。我輩何人敢稱會,安知世上無知音。”

這幾句詩,摘自宋時紹雍的詩作《知音吟》,施硯之寫的極是快意流暢,顯然昨夜與沈忘等人的相聚,讓他胸中激蕩,難以入眠。沈忘只覺得胸口一堵,喘息聲不由得艱難了起來。

柳七聽見沈忘聲音有異,便停下手中的動作望向他。只見沈忘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書桌上的一疊白竹紙,臉上泛着苦澀得讓人心酸的笑容。

柳七心中暗嘆,她自是見過他這般樣子,在面對惠娘的屍身時,他也是這樣沉默地與自身對峙,似乎不用哀痛将自己折磨得形銷骨立,便對不起死者一般。古人所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怕就是沈忘這般人物吧……

“沈兄可知,我獨自勘驗的第一具屍身是誰嗎?”這是第一次,他們二人之間的沉默,竟是由一向寡言的柳七打破。

被柳七這樣一問,沈忘方才覺得自己又能呼吸了,便像溺水之人般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回答道:“你倒是未曾對我提過此事,停雲不妨說來聽聽。”

柳七點了點頭,緩緩坐在屍體不遠處,一塊沒有被血跡侵染的地面上,仰視着沈忘,道:“我第一次勘驗的屍身,是我入仵作一行的師父,大家都喊他‘老周’,我也是在他身死之時方才知道他的全名是周春蛟。”

柳七拍了拍自己身畔的藥箱,輕聲道:“我這箱子裏的銀針和蘇合香,都是他留給我的。我這一手勘驗之法,也皆是師承于他。所以,能為他驗屍,擒獲真兇,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報償。”

“為生者權,為死者言,區區八字,重逾千斤。”柳七擡眸,聲音緩慢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