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青絲
青絲
姚相當面應下了霍玖桑的請求,可此事事關重大,不可魯莽行事,至少在蕭家未有下一步動作之前,他們不可以輕舉妄動。
可即便如此,霍玖桑卻是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這麽多年,不管滅頂之災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很難再讓她如此焦躁不安,曾經那種運籌帷幄的感覺仿佛再也回不來一般,衣服剛剛碰到凳子,還沒來得及坐下,她便又站起了身,在廂房裏踱了兩步,又覺得屋裏悶得慌,便開門出來透透氣。
天色已晚,季楓禾帶了一包袱的書繞過長廊準備回去,正好撞見了散步的霍玖桑,而她的視線也剛好移了過來。
本來時候就不早了,兄長估摸着也該找她了,可眼下腿就是走不動道,仿佛有它自己的想法。
“霍……”季楓禾還是喊出了口,只是停頓半刻後才接上,“霍姑娘?”
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
只是說完她自己都覺得不妥,畢竟眼前這個人就在前一段時間還是赫赫有名的霍公公。但顯然她考慮得太多了,霍玖桑沒有介意她的叫法,反而向她招了招手。
季楓禾原本想着快些趕回家,畢竟兄長總是行蹤詭異,加上上次在蕭家聽到的驚天秘密,她很難放心得下兄長。而她最近總是待在姚府也是怕兄長聯合蕭家和張家對姚相出手。
不過,這兩日兄長一直都去春風樓喝酒,倒也沒什麽其他動作,今天晚些回去也不礙事。
想着,她應下了霍玖桑的招呼,提着包袱走了過去。
“有兩個人若是知道您還活着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但我猜想一定是喜極而泣的。”
霍玖桑還沒說什麽,她便先開口說了這事。
霍玖桑對她的話遲疑了一下,不是不清楚她口中的“他們”是誰,相反正是因為清楚她說的是誰才這麽震驚。
已快入秋,天氣微涼,霍玖桑身上的婚服還未除去,穿的算是略微單薄,她四處張望了一番,最後選了一處燈籠較多的地方,蹲下撿了一根手指般粗細的樹枝,在土地上勾勾畫畫。
季楓禾低着腦袋,跟随着她的一筆一劃。
“我知道。”
她就寫了三個字,季楓禾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忽而意識到自己的笑可能會讓她誤會,她忙解釋道:“只是……覺得您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是不一樣,每一次都是。
就像這次,她以為霍玖桑肯定會無視自己所說的話,對這些關心她的人視而不見,抑或是轉移話題,絕口不提這些對她來說或許無關痛癢的事情。
或許是第一次以不一樣的心思來看待眼前的人,季楓禾竟意外地覺得這個城府極深的人此時此刻頂着的是一張懵懵懂懂的臉。
可她又無可避免地會想到父親對霍家所做的一切,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最終垮下了嘴角,“今日姚相在場,我也不好插嘴,但是……我替季家對你道歉,對不起。”
她低下頭,聲音有些喑啞。
即便這種蒼白無力的道歉很多時候不過是施害者的遮羞布。
聽着這道歉,霍玖桑百味雜陳,動了動拿着樹枝的手,最終沒有“落筆”。
季楓禾也不傻,原不原諒這種事還是看得出來的,她也識趣地沉默接受。
因擔心季楓禾,剛和她分開沒多久的姚旻本想偷偷去季府,确保她安全,卻沒想到走個拐角就碰見了還在和霍玖桑談話的人。
至于她們說了什麽,他也不知道,只是他對霍玖桑依舊保持着警惕的心,剛走近兩步就把季楓禾帶到了自己身後,盡管動作看起來漫不經心,在二位眼裏卻是刻意得一覽無遺。
“霍姑娘看起來心神俱疲,抓緊去休息吧。救人一事我父親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出爾反爾,無需擔心。”
季楓禾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只因她明顯感覺到姚旻很生氣。
至于他在氣什麽,她也毫無頭緒。
她并沒有把那日和楚淩禦潛入蕭府時所聽到的事情告訴姚旻,見他今天還那般為蕭家說話,季楓禾聽了心裏也是極為不适的。
可兄長也參與其中,她不希望這個從小就視自己為掌中寶的哥哥被他厭惡,至少她得先找個機會好好問問兄長他做這一切的理由是什麽。
擔心兩人一會兒擦起火花來,季楓禾勸說霍玖桑:“你看起來氣色也不太好,先去歇着吧,姚相雖看起來嚴肅,答應了你的是定不會改口。”
見季楓禾為她說話,姚旻态度也柔和了些,道:“當年的事已經過去,沒必要再翻出來,翻舊賬也不一定有能陪你對賬的人,到頭來只會連累一群本與此事毫無關聯的人。”
“姚旻!”
季楓禾怎麽也沒想到姚旻會說出這樣的話,平日裏他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可今晚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直在挑戰別人的底線。
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她還是忍不住給了他一巴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閉上嘴。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響亮的巴掌聲響起的同時,姚旻也噤了聲,只是臉上沒有驚訝的神色,這一巴掌仿佛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今晚到底怎麽了?”
季楓禾只覺得手心裏麻麻的,心裏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沒控制好力度,定是打疼了。
霍玖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發展,愣在原地,心想也不好插足其中,便拿着樹枝低頭在地上勾勾畫畫。
再後來,季楓禾就被氣跑了,連原本拿着的包袱都不要了,掉在地上。
霍玖桑見姚旻頂着半邊紅臉蹲下身提起包袱,小心地拍了拍,要跟上去,她見狀,連忙把他攔住了。
姚旻正郁悶着,剛想開口,見她指了指地上,他低頭一看,地上寫道:“你是不是瞞着她什麽事?”
“都是因為你!”
姚旻沒有給她好臉色,只是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帶着責備意味的話,接着随手一個側推,正好腳邊一塊大石頭,給她絆了一下,不出所料的,她被絆倒了。
姚旻見狀,面上有些猶豫,彎身要扶卻被她拒絕了,他也不強求,小跑離去。
都是因為你。
霍玖桑遲遲沒有起身,姚旻那句話仿佛還在耳邊萦繞,久久不散,她像被抽走了靈魂一般,坐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他離開的方向,手邊的樹枝因為一時摔倒劃破了虎口,隐隐作痛。
——
“楚兄!楚淩禦!”
黑暗中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随着聲音越來越清楚,眼前一道白光襲來,楚淩禦陡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口大鍋,說是大鍋也不太适合,他在天上見過類似形狀的,那就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煉丹爐”裏似乎還煮着什麽東西,方形小口中倒能窺見撲閃撲閃的紅焰,因為靠得太近,楚淩禦感覺一股熱氣一陣一陣地往他臉上撲。
“楚兄!你醒了?!”
又聽到了剛才夢裏聽見的聲音,楚淩禦左右看了看沒看見人,一擡頭才發現原來說話的是玉崇,只不過他正被倒吊在房梁上,整個人臉漲得通紅,說完一句話臉就紅一個度。
楚淩禦回想了下,自己心灰意冷,剛把本體交給霍玖桑,想讓她保護好自己,可剛走出蕭府便看見一只狐貍從房梁上跳了下來,緊接着聞到一股異香,再醒來就是這裏了。
“這是哪兒啊?”
他問,喉嚨有些幹,像脫了水一般,幹咳得難受,連帶着發出來的聲音都是嘶啞的。
“這裏是宮裏,我們被蕭紀衡抓了。”
玉崇艱難解釋。
這話一出,楚淩禦才算徹底清醒過來,猛地擡頭問:“大人呢?!”
因為繩子沒固定方向,只是在腳上纏繞了一圈,玉崇邊說話身體也跟着轉着方向,“大人沒事。”
聞言,楚淩禦才放心地松了口氣。
可還沒把心放到底,大門便洞開,接着便是一道天光直入,閃了下被綁在房柱上的楚淩禦的眼睛。
他眨眨眼,再睜眼便見老熟人悠哉悠哉地晃到他身前,拿着他的毛筆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肩窩子,道:“醒了?”
“張舒羽,你……”
“诶,別急着生氣,我是有苦衷的。”
張舒羽打斷了他的話,轉了下手中的毛筆,定住,背手到身後。
“你先聽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你才不會誤會我。”
不等楚淩禦作出回答,他便自顧自說了起來,好像聽的人已經同意了一般。
“我爹死了。”
他說得很平淡,就像丢了個東西一樣淡漠。
相反,楚淩禦卻是很驚訝,當時張尚書身受重傷不假,卻還尚存氣息,若是有良醫醫治,不至于保不住命。
當時父子倆一起失蹤,他還以為是找到大夫了。
可這和他擅自偷走他的法器有何關系?
盡管親人逝去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楚淩禦還是忍不住問道:“怎麽死的?”
張舒羽不住點頭,似乎對楚淩禦的反應很滿意,他摸着下巴仿佛在思考,片刻後他偏頭一笑,發出森森笑聲道:“你們家霍大人殺的呀。”
楚淩禦頭皮一涼,幾乎是咬着牙道:“不可能!”
被倒吊的玉崇也跟着反駁,“大人雖與張尚書不交好,卻知道他在宮中的分量,怎會如此沒有分寸?”
“不可能?”
張舒羽嗤笑一聲,似乎覺得眼前人護主護得可愛,他神色輕松地摸着手裏的毛筆,手停留在筆毛處,頓了一下,突然拔下了一小戳毛。
随之而起的是楚淩禦的一聲痛苦的嘶喊,玉崇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下一刻卻看見他一小片烏黑的長發從肩上滑落了下來。
“哦,原來這是你的頭發。”
張舒羽捏着手裏幾根白毛,像搓死皮一般搓了幾下,它們就稀稀拉拉飄落在了地上,和那青絲一樣,落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