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捧頭判官 (二十)

第59章 捧頭判官 (二十)

是夜, 登雲客棧。

蔡年時已經在樓梯口徘徊了許久,卻始終沒有勇氣再往前邁進一步。今天的柳公子是被攙扶回來的,沈解元和易公子的臉色都像挂着霜。他聽到學子們私下談論, 說是柳公子為了捧頭判官一事差點兒送了性命, 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是……

因為家貧,他總是被排擠,被孤立,而文采風流不僅沒有讓這種境況有所緩解, 反而讓他愈發成為一座孤島,茕茕孑立。然而,在登雲客棧,他卻幸運如斯, 遇到了能傾心相付的知交好友。溫柔寬仁的霍子謙, 仗義執言的沈解元, 武藝高強的程英雄, 醫術過人的柳公子, 還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易公子, 他們都是好人, 可是……

——這是我替蔡兄請你的。

沈忘的嬉笑怒罵言猶在耳。

——不就是錢麽, 我有錢,別說春闱了, 就是拖到冬闱,我也養得起!

易公子的一諾千金他也未敢忘懷。

蔡年時一咬牙,幾乎是一路小跑地沖上了樓頂, 連門也沒敲便猛地推開了房門。

“沈公子!我……我有話要對你說!”蔡年時幾乎是閉着眼喊出了口。

原本聊着天的衆人停下了話頭,房內一片寂靜。蔡年時喘了幾口粗氣, 方才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房間內,沈忘、程徹和柳七都平靜地望向他,臉上帶着了然而溫和的笑意,而平時一直不離三人左右的易公子,此時卻不見了蹤影。

“年時兄,我們等你許久了。”沈忘沖着目瞪口呆的蔡年時輕輕颔首。

* * *

每日的清晨都是登雲客棧最為繁忙的時刻,備戰春闱的學子們皆奉行“聞雞起舞”之策,往往天還未亮便起床溫書,雖說春闱推遲,尚不知開試之期,可愈是如此,學子們愈是争分奪秒,全力以赴,唯恐在最後的時刻被旁人超過。

可是起得早也有個不足,那便是餓得早,是以清晨的客棧大堂往往人滿為患,平時甚少露面的學子,在此時也熬不過饑腸辘辘,只得暫時放下手中書本,緊趕慢趕吃幾口早膳。而恰在此時,一個嘹亮的嗓音響徹了登雲客棧門前的長街:“薊州總兵官戚繼光戚大人到!順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到!”

聞聽這一聲喊,滿堂皆驚,衆學子們趕緊振衣冠,斂肅容,紛紛聚到院中見禮。客棧掌櫃的哪見過這般陣仗,更是驚惶無措,連滾帶爬地跑到院外,一疊聲地大人老爺的亂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斷地從餘光中窺探着這風雲聚會的一刻,唯有沈忘、程徹和柳七面色從容,似乎心中早有計較。在客棧掌櫃哆哆嗦嗦地拂席掃榻之下,戚繼光和姚一元一文一武分列左右,楚槐安侍立一旁,當真是威武肅穆,束帶矜莊,堂下衆人皆噤若寒蟬,不知兩位大員何以駕臨此地。

易微也是随戚繼光一同來到客棧的,此時便趁着衆人都不敢擡頭觀望之際,悄悄地退回到柳七的身邊。

堂上的姚一元環顧堂下諸人,繼而轉頭看向戚繼光,戚總兵官微微颔首,得到示意的姚一元便朗聲道:“諸位莫要驚惶,本官與戚總兵官今日前來,恰是為春闱推遲一事。諸位舉子寒窗苦讀數十載,皆為國之棟梁,乃可造之材,聖上甚是珍惜。然群賢畢集偏有害群之馬,高朋滿座卻生城狐社鼠,京畿重地,因捧頭判官幾日內連喪三位春闱考官,朝中重臣惶惶不安,人人自危,是以聖上遣本官與戚大人徹查此事,還三位考官一個公道。”

雖說捧頭判官一事在戚繼光的嚴令之下,不允知情之人竊竊私議,然而,這般兇戾之事又豈能瞞得住,所以堂下的學子們或多或少都聽到了些許風聲,更是早已将春闱推遲的緣由和捧頭判官聯系在了一起。

現在,姚一元的話再次證實了大家的心中猜想,所有人都不由得和身邊人互相對了個眼色,等待着兩位大人揪出幕後真兇,卻聽姚一元道:“其中緣由……沈忘,就由你來為大家講一講吧!”

堂下衆人心頭皆是一驚,他們萬萬沒有料到,像順天府尹和薊州總兵官這樣的官員竟然也知道那整日裏游來蕩去,從來不好好溫書的沈無憂,臉上都露出了或豔羨,或嫉恨,或疑惑,或不屑的神情。

沈忘排衆而出,楚楚谡谡,他向堂上二人一拱手,道:“戚大人,姚大人,諸位,在下不才,德薄能鮮,但在三位好友相助下,經過數日查證,卻有所得。”

“此案事發于捧頭判官,那我們便從捧頭判官開始講起。大家都知道,三年前的春闱出了一起大案,其中涉案的考生季羅被斬首示衆,卻在刑場之上冤呼不斷,極言要化身判官,再回人間複仇。季羅家貧,是以斬首之時,并無親人在場,但我和程徹前日去順天府查證得知,季羅家中有一名幼弟,名喚季喆,在季羅死後不久便跟随戲彩班子離開了家鄉,再難尋蹤。”

“可憐那季羅,屍首分離,被草席一卷扔在亂葬崗之中,連個祭奠的人都沒有。然而,今年的春闱,捧頭判官竟真如季羅臨死前所言,再臨人世間。”

“諸位請看,這是何人?”

衆人順着沈忘所指的方向向着立在大堂一側的屏風看去,只見屏風之上,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影肩膀寬厚異于常人,頭戴判官帽,此時正緩緩向衆人所在之處轉過身來,不是捧頭判官又是何人!

衆人驚駭異常,膽小的考生已經難以抑制沖出喉嚨的驚呼,卻見那人影全身一顫,腦袋竟是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交疊在胸前的雙手之上。只是這動作頗有些遲緩,顯得不甚熟練……

“哎呀……”屏風之後發出一聲粗聲大氣的懊喪嘆息:“練了這麽久還是不行……”話音剛落,程徹的身影就從屏風後踱了出來。

見大家都瞠目結舌地望着他,他倒不好意思起來,撓着頭憨憨地笑了:“吓着各位了,得罪得罪。”

沈忘上前,幫着程徹将寬大的外袍褪下,露出裏面撐在肩部的支架:“諸位且看,這便是捧頭判官的機括,無非利用這個支架,在瞬間撐起肩部的外袍,利用障眼法制造頭部掉落的假象罷了。再加上大家看到捧頭判官皆是通過投影,并不是親眼所見,是以就更加難以辨別。”

“原來,所謂捧頭并非頭部掉落,而是肩膀升起,着實有趣。”戚繼光倒是毫無懼色,饒有興致地點頭道。

沈忘緩緩踱到霍子謙身旁,邊行邊道:“戚大人所言甚是,所謂‘捧頭判官’無非就是江湖術法,我朝戲彩紛雜,博衆所長,制造一個機關又有何難,你說是嗎,季喆?”

除了沈忘和柳七外,所有人都被這個名字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忘微笑而疏離的臉。霍子謙擡起頭,鎮定地回望着沈忘,如同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角力:“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沈公子。”

“若你真是霍子謙,你定然不會明白,可你若是霍子謙,那他又是誰呢?”沈忘手臂一展,打開一張畫像,畫像上的人眉眼纖細,臉型略長,和長相溫厚的霍子謙截然不同。

“這張畫像是我依據霍子謙的官府路引臨拓下來的,和霍……哦不,季兄,不能說是一點兒也不像吧,只能說是毫無關聯。”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衆考生都瞠目結舌地看着畫像,又不時轉頭看看長身而立的霍子謙,議論紛紛。

“季喆,你還有何話說!”姚一元朗聲斥道。

季喆拱手而拜,神色再次回複了往日的沉靜,就仿佛被風吹動的松柏,微微顫抖過後,依舊昂然挺立:“回姚大人,暫且不說此畫像是否确有出入,就算我真是季喆,又憑什麽說我和兇案有關?難道家兄有罪,我便難逃其咎嗎?”

“季兄莫急,我自會為你緩緩道來。”沈忘接過話頭,繼續道:“那日,捧頭判官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影壁牆之上,諸位學子都親眼所見,當時除了因私事外出的文元朗之外,所有考生都呆在客棧之中。衆人依照影子所投射的方向,直奔霍子謙的房間,然而沖入房中之後,卻只見季兄一人,赤身于浴盆之中,捧頭判官卻不知所蹤。”

沈忘指着季喆撐在雙腋之間的拐杖:“當時,季兄因腳部受傷,不得不支撐雙拐行走,再加上他當時身上未着片縷,所以我們第一時間就将季兄的嫌疑排除了。”

“然而,這貓膩恰恰就出在這拐杖之上!”沈忘趁季喆不備,将拐杖從他腋下瞬時抽出。

季喆晃了晃,在一旁蔡年時的攙扶下方才站穩了身形。沈忘将程徹肩上的支架卸下,與季喆的拐杖并排放置,沉聲道:“清晏經過數次練習,即可呈現捧頭判官之态,若是長時間打磨動作,利用拐杖亦可成型,這對于季兄來說并非難事吧?”

季喆搖頭苦笑,嘆息道:“沈公子,我之為人,在座諸位皆可為證,別說是殺人了,就是與人發生口角我都笨嘴拙舌無法反駁,又豈能行此血腥暴虐之事呢?再說了,當時衆目睽睽之下,我是赤身于木桶之中沐浴,哪有機會扮作捧頭判官呢?”

沈忘微微一笑,道:“這便是季兄的第二個障眼法了。當是時,你确實未着片縷,身無一物,所以衆人都躲避視線,唯恐尴尬,可誰又能想到,你恰恰是将那身判官服藏于木桶之中。待曲終人散,趁我盤問文元朗之際,你再将判官服取回,自然天衣無縫。”

“如果沈兄這般猜忌于我,自可遣人去我房中探查,尋那子虛烏有的判官服。”季喆的臉上還是交織着無奈與寬忍的喏喏之色,讓衆人都不由得對他産生了莫名的同情。

“你當然不怕我查,因為那身判官服你早就‘毀屍滅跡’,又何懼探查呢?”

季喆苦笑道:“沈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是沒有證據,我可絕不擔這殺人誅心的惡名。還望你看在我們的同年之誼上,莫要将這無妄之災推到我的身上。”

“是啊,沈無憂,若是沒有證據,可不興亂講啊!”

“就是,就算他真是季喆,那……那也不能篤定他殺了人啊!”

人群中已然起了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