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舜井燭影 (六)

第89章 舜井燭影 (六)

“哦?”沈忘刻意拉長着尾音, 本就漂亮的眉眼笑得愈發舒展,讓人看着賞心悅目:“這樣看來,我斷不可跟蔣大人一樣, 而應該給在座諸位行些方便?”

見沈忘的臉上始終挂着笑, 剛剛還在觀望的鄉紳豪富們膽子逐漸大了起來。

“咱們和沈大人本就是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沈大人若是能為我等行些方便,那小人們自然是惟沈大人馬首是瞻!”其中一人附和道。

“沒錯!小人們與沈大人休戚與共, 惟沈大人馬首是瞻!”衆人皆鬧鬧哄哄地表達着自己“得遇明主”的欣喜,面上的得意之色被酒氣一激,化作耀目的酡紅在顴骨上綻放開來。衆人之中,唯有一名長髯垂胸, 布衣皂靴的男子始終低頭吃酒, 沒有參與這場宴會上的狂歡。

沈忘環顧四周, 只覺夜色沉沉之間, 群狼環伺, 惡臭盈野, 他孤身一人, 手持炬火, 四面皆風。朝堂如此,江湖如此, 塵世如此,孤直如蔣大人,即便化作潭底沉默的鐵石, 又如何安寧?

“呵——”一聲嗤笑,從沈忘的唇齒間擠将出來, 最終化作磅礴落拓的笑意,回蕩在酒桌之上:“休戚與共?在諸君心中,率紳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計盤剝而擁愚民之利,使富愈富,貧愈貧,這便是好縣令。再進一步來說,好佞而惡直,好小人而疑君子,善私而不善公,善結黨而不善自立,善逢迎而不善執守便是好縣令。好不容易出了個愛民如子的蔣大人,諸君卻共詫之如怪物,有趣有趣,當真有趣!”

沈忘大笑着看着衆人,雙目灼灼,直盯得衆人垂下頭去,莫敢與之逼視,方才倏然起身,微笑道:“這種好縣令只怕本官也做不來,讓諸位失望了。本官不勝酒力,就不陪諸位了,告退。”

言罷,酒杯往桌上一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沈忘離席倒也并非全然出于義憤,他酒量本就極差,此時酒酣耳熱,腳步虛浮,頭腦中的眩暈感更甚,若不是旁邊趕來一人扶住他,只怕剛剛還慷慨陳詞的沈縣令下一秒就會摔個狗啃泥。

“汪師爺,本官弗了你的好意,你可莫要見怪。”沈忘輕輕拍了拍身邊人的胳臂,聊表歉意。他豈能不知汪師爺張羅這一場宴會的用意,無非是想賣縣裏耆老鄉紳個面子,為日後升官發財,鋪路架橋。而他偏偏看不慣這其中蠅營狗茍,層層盤剝,自是無法同流合污。

“汪師爺正忙着賠不是,沒時間來扶你。”身旁之人聲音清冷低沉,帶着隐約的笑意。

沈忘驚得酒都醒了,趕忙斂了面上的嚣狂之色,扶着牆站直了身子:“停雲!你怎麽來了,我能站穩,你快退開些,酒氣熏人。”

沈忘知道柳七性格古板,最是看不慣男子浪蕩不羁之态,心中正暗自懊悔,卻發覺柳七并沒有退走,支撐着他的胳膊沉穩有力,聲音中的笑意更清晰了:“我聽了你剛才那番話,痛快!”

聞言,沈忘簡直如登雲端,腳下愈發輕飄,強自克制的笑又浮上唇角:“當真?”

“當真。”

沈忘只顧開心,卻并未察覺,這是柳七第一次沒有喚他:沈兄。

* * *

在柳七的攙扶下,沈忘終于搖搖晃晃回到了書房,甫一坐下,就被柳七灌了滿滿一大碗醒酒湯。沈忘倒是聽話,任由柳七擺弄,一仰頭喝得一滴不剩。柳七很是滿意,本來快要消散的笑意又如吹了春風的朝顏花,粲然而綻,看得沈忘恨不能再喝幾碗。

正在此時,一陣敲門聲擾了這一方夜的清淨,沈忘只道又是汪師爺,唯恐他絮絮叨叨,連忙回道:“汪師爺,本官已經歇下了,有事明日再敘!”

門口的聲音靜默了一陣,繼而一道陌生的沉郁聲線響起:“沈縣令,小人有要事相告。”

柳七聞言,和沈忘對視了一眼,默契地一矮身,躲到了書房一角的屏風後。待柳七藏好之後,沈忘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沈忘眸光極快地打量了一下來人,此人身材極是敦實,手腳短粗,頗有武人風姿,再加上那一捋及胸的長髯,沈忘瞬間便将來人和腦海中的形象對上了號。宴會之前,汪師爺曾興致勃勃地将縣裏有名望的鄉紳豪富一一介紹給沈忘,而此人正是濟南府三家當鋪的掌櫃,劉改之。

沈忘對與會諸君都沒有什麽好感,相反,這位低調不言的劉改之倒是唯一看得過眼的。宴會期間,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身前三寸,只是默默夾菜,吃酒,無論席上讨論什麽,他都是淺笑不語,比那些急功近利之徒順眼許多。

“劉掌櫃,您有何要事?”沈忘又變成了笑眯眯的模樣,眉眼彎彎地望着劉改之。

孰料,劉改之步子往前一挺,一棵紅豔豔,亮晶晶的珊瑚樹就推到了沈忘的懷裏,沈忘下意識地往回送,推搡之間劉改借機上前,用幾乎聽不真切地耳語道:“沈縣令,隔牆有耳。”

沈忘眉眼一跳,思緒急轉,下一秒便朗聲笑道:“劉掌櫃實在是太客氣,來來來,內堂詳談。”他一邊說,一邊側身将劉改之讓進房中。

入得房內,劉改之十分警惕地環顧四周,最終将目光凝駐在立在房間一角的屏風上,輕聲道:“沈縣令,可否私下談談?”

沈忘臉上一紅,趕忙保證道:“劉掌櫃放心,屏風之後是本官性命相托之人,斷不會洩露只言片語。”

劉改之聞言,微微點了點頭,餘光又在屏風周圍梭巡片刻,方才開口道:“沈縣令,今日我想與你密談之事,本是想爛在自己肚子裏,絕不對外人道也。只因此事牽涉小人身家性命,兇險萬分,斷斷開不得玩笑。”

劉改之雙拳緊握,面上的肌肉緊繃,似乎每吐出一個字就要用盡全力一般。

“那此番緊要之事,劉掌櫃為何願意告訴我呢?”見對方言辭切切,沈忘也收斂了笑意,肅容道。

“只因沈縣令酒桌上的那一番話——率紳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計盤剝而擁愚民之利,字字句句,直切厲害,說得在座諸人莫不敢言。那時小人便決定,不若堵上身家性命,信沈縣令一次。”

沈忘拱手一禮,正色道:“多謝劉掌櫃信任,願聞其詳!”

“沈縣令,我聽聞前幾日你在彙波樓偶遇了蔣大人的千金,可有此事?”

沈忘點頭道:“确有此事。”

劉改之的臉上露出一絲難言的苦澀笑意:“蔣小姐是不是說,蔣大人是被蛟龍所害,沉屍硯池?”

“沒錯,後來本官據此事進行了查證,翻閱了卷宗,蛟龍之事雖是子虛烏有,可蔣大人确實失足落水,屍骨難尋,人證物證齊備,只是……”沈忘緊抿着唇,思忖道:“只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事頗為微妙,給人以如墜雲霧之感。”

聞言,劉改之始終緊盯着沈忘的眼睛亮了起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沈大人所感無錯,因為那瘋女人壓根就不是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