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舜井燭影 (九)
第92章 舜井燭影 (九)
沈忘駕輕就熟地一把扯住程徹的衣裳下擺, 他實在是太了解自己這位一根筋的好兄弟,知道他有勇少謀,點火就着, 見風就漲, 所以不急反笑道:“清晏,事情尚未明朗,我們又沒有切實的證據,你還是好好歇着,莫要學戲文裏的趙子龍了, 還血洗歷城縣衙,你倒是說得出。”
沈忘的語氣輕柔明快,饒是程徹也聽出了話中善意的調侃,當下不好意思地臉色一哂:“那啥……你要不讓我去, 我就不去嘛!”
易微也樂了, 悄悄跟一旁緊張得握緊雙拳的霍子謙擠眉弄眼:“你看, 我說他是傻子吧, 你倒還當真了。”
程徹和易微這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原本緊張的氣氛舒緩了不少, 沈忘不由得松了口氣, 一直吊在心口的情緒松懈下來, 一股難以名狀的暈眩感卻直沖天靈蓋,讓他整個人頓覺天翻地覆, 陡然失卻平衡感讓沈忘沁出了一腦門子冷汗,眉頭也不受控制地緊皺起來。
“你怎麽了?”胳膊肘被輕輕地撞了一下,沈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轉頭看向身旁之人,露出勉強的笑容:“沒事, 就是昨夜裏沒休息好。”
沈忘的臉色如同浸了霜雪一般慘白,柳七自是不信,便伸手去探沈忘的脈搏。沈忘知道自己身體有恙,生怕柳七擔心,可此時他被柳七和程徹一左一右夾在中間,硬躲是躲不掉的,只得反手一抓,握住了柳七的手腕。
“我真的沒事。”他微笑着重複道。
二人在圓桌下方的這一來一回,又怎麽能逃過易微的眼睛,少女兩眼一瞪,像極了兩顆剛被露水打濕的葡萄,她跟護主的小犬一般猛地把柳七的柔荑從沈忘手裏搶了過來,發出一聲近乎吠叫的抗議:“又幹嘛!”
沈忘拿易微徹底沒有辦法,只得好脾氣地笑笑,雙手一攤,以示清白。不過易微這一打岔,倒是讓柳七不得不放棄了給沈忘號脈的舉動,退而求其次道:“既然案情已經分析清楚了,那我們便各自散了吧!我看沈兄的面色不是很好,還是早些休息為妙。”
五人之中最有分量的柳七都發話了,大家也都轟然應着離開了房間,柳七故意留在最後一個,在掩門時對沈忘輕聲道:“我去熬些湯藥,你待我回來再歇下。”
沈忘心中一跳,一種醉酒般的飄飄然從胸膛湧出,激得他面上泛起兩暈醉色,顯得原本慘白的雙頰多了幾分健康的紅潤。他腳步虛浮地走到書房一角的美人榻上,用胳臂撐着頭歪在上面,眼皮卻不受控制地一下接着一下往下眼睑上墜。上一秒,心裏還想着要等柳七來了,喝了藥之後再睡;可下一秒,沈忘便徹底堕入無意識的虛空之中,手腕一松,整個人徹底癱在了美人榻上。
再睜開眼時,沈忘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放在門扉之上,正在做出推門的動作。沈忘一怔,将手縮了回來,疑惑地看向身畔四周。
這裏已經不是歷城縣衙的書房,而是一處似曾相識的院落,周圍彌散着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仿佛有了實體一般。沈忘轉過身,身後是大霧彌漫,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霧牆,只是看了一眼,沈忘便放棄了離開院落的打算,只得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木門之上。
他想起來了,這似曾相識的院落不是別處,正是那冒牌蔣梓雲喪命當場的外宅。自己怎麽會迷迷糊糊地來到了這兒?沈忘正自疑惑,卻聽見房門虛掩的房間中發出了“砰砰”地叩擊之聲。
那聲音不大,卻極有節奏,就仿佛屋內有人正輕柔地敲着門,也想要出來一般。沈忘一咬牙,推開了面前的房門。
濃霧之下的房間依舊如白日裏所見的一般,與尋常女子的閨房并無殊異,而那懸梁上垂挂的人影也同之前見到的一樣,正背對着沈忘,如風中殘荷,随風搖蕩。
砰,砰——
尖足并蒂蓮繡花鞋微微翹起的鞋尖一下接着一下,撞擊着人影正下方的木椅的椅背,如同清越的鼓點。
砰,砰——
随着鞋尖不斷的撞擊,那人影也悠悠蕩蕩旋轉起來,帶着一種宿命的蕭索像沈忘的方向緩緩轉過身來。
沈忘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詭異的場景。根本無法移開視線。終于,人影徹底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和沈忘對上了眼神。
那是怎樣一張臉啊!漂亮的杏仁眼仿佛被人用針撐開一般,以一種詭異的幅度大睜着,連眼角似乎都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赤紅的血絲,蒼白的嘴唇張開,一條绛紫色的舌頭蕩了出來,像一條沒來得及回巢的赤練蛇。渾濁的涎水順着舌尖凝聚出濃稠的涎珠,搖搖欲墜,倒映出沈忘慘白如紙的面容。
就算已然這般猙獰得面目全非,沈忘還是一眼将人影認了出來。這不是別人,正是早已入土為安的惠娘啊!
怎麽可能是惠娘,怎麽可能是她!
沈忘只感覺胸中一股濁氣直沖而上,讓他整個人快要炸裂開來。他用力揉搓着雙眼,不可思議地睜眼再看!
不是惠娘……而是……
人影的面容如溶了水的白竹紙化散開,重又凝聚成另一副模樣。
那是如盛放的栀子花般端麗絕俗的容顏,那是如月下冰川般堅毅純粹的精魂,她定定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再熟悉不過的淺淡笑意。
“停雲……”
沈忘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懸挂之人蒼白冰涼的指尖,在将接未接之際,又倏地收回,面色劇變。
那怎麽可能是她?她明明還活着,停雲她還活着!
砰,砰,砰——
敲擊聲更急促了,似乎是在催促着他快些行動,莫在踯躅!
砰,砰,砰——
敲擊聲更劇烈了,似乎既是威脅,又是隐含關切的警告!
“無憂,你醒了嗎?”聽到那熟悉的呼喚聲,沈忘猛地睜開了眼睛。哪裏還有濃霧下院落的影子,他依舊還斜靠在美人榻上,榻邊的小幾上,放着一碗已經涼透的藥湯。此時的沈忘汗出如漿,裏衣已經被汗水濕透,蒼白的額上也滿是汗珠。他劇烈地喘着氣,緩了好一會兒,才扶着案幾站起身,給門口等得不耐煩的程徹打開了門。
看見沈忘如同淋了一場大雨般的狼狽模樣,程徹也吓了一跳:“無憂,你這是咋了,掉……掉湖裏了?”
沈忘哪還有力氣跟這位腦子缺根筋的好兄弟閑扯淡,無力地擺了擺手,問道:“怎麽了?”
“哦!差點兒忘了正事兒!”程徹狠狠一拍自己的腦袋道:“剛剛我在外堂見到了方捕頭,他正着急尋你呢,說是那失蹤的老妪找到了!”
沈忘眼睛一亮,剛才的頹喪之氣一掃而光,大聲道:“讓方捕頭等我片刻,我這就換上官服,帶那老妪去二堂候着,千萬看好了人!”
一盞茶的時間後,歷城縣衙二堂。
“堂下何人,速速報上名來。”沈忘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哆哆嗦嗦委頓在地的老妪。那老妪約莫六十歲上下,滿頭華發,面上的皺紋如斧劈刀砍般深刻,将消瘦的面孔分成不和諧的數部分。眼皮厚重,斜斜地墜向眼角的一側,讓本就不大的眼睛呈現出三角形狀,倒是和柳七口中形容的樣子并無出入。
沈忘的兩側分立着程徹和霍子謙,程徹雙手叉腰,站得筆直,如門神一般傲然挺立,而霍子謙則承擔了之前小書吏的工作,小心謹慎地在白竹紙上謄錄着,那架勢倒是比參加科舉考試還要認真。
那老妪本就緊張,這邊廂看到程徹如視寇仇般瞪着她,就更是吓得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結巴道:“老身……老身鄧方氏,是……是蔣家的奴婢。”
“你既是蔣家的奴婢,何以小姐身死,你卻不見蹤影?”沈忘問道。
“老身……老身怕啊,那日,那日小姐吩咐老身去集上切幾斤肉,說是家中有客人要來,老身便去了。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老身隐隐約約看到一人從院中出來,那樣子啊,鬼鬼祟祟的,不像是什麽好人。老身一想,家中只有小姐一人,心中擔憂,就抓緊回了家。可……可一進門就看見小姐……小姐已經……”那老妪面色慘白,說到最後已經難以成言,颠來倒去重複了好幾遍。
沈忘讓程徹給老妪遞了一杯茶水,那老妪本就怕得要死,見這樣門神般的人物遞了水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吓得強自吞咽,反倒嗆得雙眼翻白,直咳了好一陣兒,方才緩過氣兒來,帶着哭腔號喪道:“大人,非是老身為非作歹,實在是小姐死狀太過吓人,我這樣一大字不識一筐的婦道人家,真的是吓得雙腿發軟,別說報官了,我連怎麽走出門來的都忘了!”
“就算是蔣小姐死狀駭人,你初時見到,亂了方寸,尚能理解,可這整整一天過去了,你還不報官,又是為何!”沈忘厲聲喝問道。
“青天大老爺啊!老身……老身實在是為了這條老命啊!您想,我可是見到了兇犯的人,若是我報官,那兇犯也将我殺了,那……那老身的一家老小可找誰奉養啊!”沈忘聲音大,那老妪的聲音更大,到最後幾乎是哭天搶地起來。
“若真如你所言,那此刻你又為什麽會出現在縣衙之中!”沈忘忍受着老妪嚎啕的聲浪,蹙着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