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舜井燭影 (十)
第93章 舜井燭影 (十)
“這個過程屬下來替她說吧!”方長庚上前一步, 沖着沈忘拱手道:“禀大人,我是在距離縣衙不遠的剪子巷發現她的。當時,屬下正帶着一班弟兄進行日常巡邏, 只見沿街擺放的一堆倒扣的竹筐下有什麽東西正在微微抖動, 因為剪子巷沿街商鋪衆多,屬下唯恐是藏着歹人,便厲聲喝問,這位老人家便從一摞竹筐下爬了出來。”
方長庚面露不忍之色,聲音也緩了緩:“想來是她目睹主家被害, 驚惶萬狀,失了方寸,便隐藏于竹筐之下。屬下發現她的時候,她渾身皆被露水沁透, 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可見是藏了一整晚。經過詢問, 這位老人家将事情的經過如數告知, 屬下便将她帶來了縣衙。”
沈忘輕輕按了按酸痛的眉間, 繼續盤問道:“既然方捕頭為你作保, 那本官就暫且信你。你說你慌不擇路, 是因為看到了有人從院中出來, 認定是兇手,因此不敢報官對嗎?”
老妪匍匐而前, 以頭搶地:“是的老爺,老身知錯了,老身不是有意放跑歹人, 實在是……實在是害怕啊老爺!”
“既然如此,現在你人在縣衙, 我自能護你周全,你現在可以說出兇手到底是誰了吧?”沈忘向前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面上細微的表情。
只見老妪惶恐地向方長 庚的方向看了一眼,方長庚溫和地笑了笑,道:“老人家,莫怕,縣令大人是位好人,斷不會棄你于不顧,你知道什麽就快些說出來,将功補過啊!”
老妪的身子顫了顫,又哆哆嗦嗦地看向沈忘,支吾道:“昨日天色晚了,我也不敢說自己看得格外分明,但是……但是從身形上看,倒是像篦子胡同的魯盡忠。
“魯盡忠是何人?”沈忘蹙眉向方長庚問道。
方長庚恭敬道:“回大人,這魯盡忠乃是縣裏出了名的憊懶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倒是靠自己的老母養活,屬下之前在周邊縣鎮當差的時候,就聽過他的名號,來了歷城縣以後,還曾抓到過他醉酒鬧事,若不是他老子娘拼命求情,只怕一頓板子是免不了的。”
沈忘點了點頭,道:“既然這名老妪說自己看到的人就是魯盡忠,就勞煩方捕頭将他提來問話。”
“是!”方長庚一拱手,轉身便出了二堂。
這位有着“急公好義”之名的方捕頭并沒有讓沈忘等多久,一名額角上貼着膏藥的細條兒青年便被押上堂來。這青年長相秀氣,面皮兒白淨得緊,打眼一看竟像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一般,但與他的長相極不相符的,是他周身上下一股混不吝的潑皮氣質,再加上眉眼間掩不住的輕佻放浪,一看便是方長庚口中的靠老娘養活的憊懶漢。
“你就是魯盡忠?”沈忘肅容道。
“拜見青天大老爺,小的魯盡忠給您磕頭了!”魯盡忠動作誇張地伏地叩拜,腦袋咣咣地撞着地面,再擡起頭,額頭上蹭上了灰,配上那額角貼着的膏藥,像極了戲臺上的醜角。
“我問你,昨天日暮之後你可曾去過蔣宅?”
“蔣宅?”魯盡忠眼皮兒一翻,苦思冥想了半天,哀哀道:“大老爺,小的昨日裏飲多了酒,這究竟去了哪兒……小的實在是記不清了。”
“好好說話!”見沈忘面上浮出愠色,方長庚趕緊叱喝魯盡忠道。
“哎呀!方捕頭,您可吓死小人了!”魯盡忠長籲短嘆地撫着胸口,那副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無賴勁兒,饒是以跳脫落拓著稱的沈忘也極是反感。他狠狠一拍驚堂木,怒斥道:“魯盡忠!問你什麽便答什麽!若是再顧左右而言他,便先拘上兩日,待你想明白了,再來回話!”
魯盡忠見沈忘當真動了怒,趕緊斂了嬉皮笑臉的神氣,叩頭不止。沈忘緩了口氣,問道:“我問你,你當真不記得昨日去過蔣宅?”
“小人……”魯盡忠眼神兒往一邊飄去,在觸到方長庚嚴厲的神色之後,又趕緊垂下了頭。
“傳鄧方氏上堂,與魯盡忠當面對峙。”沈忘再也沒有耐心聽魯盡忠東拉西扯,當下将候在堂下的鄧方氏傳了上來。
鄧方氏甫一上堂,就看見趴在地上的魯盡忠的背影,登時吓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坐在地上,雙唇哆嗦着道:“就……就是他,昨日裏見的就是他!”
她這樣一指認,魯盡忠也慌了,面上猙獰地厲聲道:“你個死老太婆,可不要瞎說!”
“我沒有瞎說!小姐……我家小姐要請的人就是你!”鄧方氏向着沈忘叩頭道:“大老爺,老身想起來了,小姐之前遣老身去集上割幾斤肉,說是家裏要請人吃酒,請的便是這個魯盡忠!”
這下,堂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魯盡忠的臉上,沈忘斥道:“若只是去吃酒,哪怕是見到了屍身,按律報官即可,何必如此遮掩!你到底隐瞞了何事,還不從實招來!”
方長庚也痛心疾首道:“魯盡忠,這次可是殺人償命的大罪,你若再支支吾吾,不肯照實了說,你老子娘也救不了你!”
魯盡忠眸中利芒一現,剎然即隐,以首搶地道:“沈大人,小人不敢欺瞞,昨日……昨日小人的确是去了蔣小姐家中。但是小人斷然沒有殺她之心,只是拌了幾句嘴,蔣小姐想不開,小人前腳剛走,後腳她便……便上吊自殺了……”
“只是拌了幾句嘴,蔣小姐便上吊自殺了?這話紅口白牙說出來,你自己信嗎?”沈忘冷笑道。
“大人,小人沒有撒謊,其實……小人與蔣小姐早已私定終身,奈何蔣小姐日日糾纏,膩歪得緊,小人實在受不了,便生了與她一刀兩斷之心。大人你也看得出,就憑小人的皮相,比之大人也毫不遜色,所以啊,尋個下家絕不是難事。”
沈忘聽到身後的屏風裏傳出唾啐之聲,想來是躲在後面偷聽的小狐貍忍無可忍,若不是尚有個屏風攔着,只怕當下便會沖将出來,指着魯盡忠的鼻子罵個痛快。
“誰知道,那天蔣小姐非要請小人到家中一敘,小人也是好幾日沒見了‘葷腥’,心中着癢,既然有送上門來的,又為何不應呢?于是,小人便趁着夜色到了蔣宅,可還沒說上幾句,蔣小姐又與小人起了争執,玩起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小人是眼睜睜地看着她将繩索抛上房梁,系好了繩結,作勢要把腦袋往裏放。”
魯盡忠始終沒有擡頭,幾乎是一股腦地将事情的經過倒了出來:“小人沒想那麽多,還以為她又是同先前一樣,無非以死要挾,就罵了一句,讓她有本事就死,別天天雷聲大雨點兒小。蔣小姐一聽我這般說,便直接把腦袋套進了繩結裏。我哪是讓人随意就能拿住小辮子的人,便再也不理她摔門而去。但是小人哪裏知道,她……她真的就尋了短見呢?”
沈忘從堂上緩緩踱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魯盡忠,他的陰影覆蓋在魯盡忠的頭臉處,讓後者下意識地擡起頭,正好對上沈忘的目光:“你離開的時候,蔣小姐死了嗎?”
“當然沒有,小人就算再混賬,也斷不能看着人死在我眼前兒啊!”
“鄧方氏,說說你進屋時看到的情況。”
“老身看見,小姐人挂在梁上,木椅翻倒,小姐的臉色白的吓人,一截長長的舌頭垂下來,在風裏蕩啊蕩的,我大着膽子上前一摸,人……人已經涼透了。”
沈忘點了點頭,臉上浮起譏诮之色:“按鄧方氏所說的女屍的情狀,她看到的蔣小姐怕是已經死了半個時辰以上了;而你,卻說自己走的時候蔣小姐還沒上吊。說來也巧,你鬼鬼祟祟離開蔣宅的背影,還被鄧方氏看個正着。這期間裏外裏半個時辰的出入,那你們二人,究竟是誰在說謊呢?”
魯盡忠趕忙大聲道:“自然是她!她若是沒有問題,她跑什麽跑!一定是我走之後,蔣小姐想不開上吊自盡,她不僅沒有阻攔,反而眼睜睜地看着她送死,所以她才說瞎話冤枉我!”
魯盡忠扭過頭,咬牙切齒地對鄧方氏低聲道:“若再敢胡說八道,小心你的腦袋!”
鄧方氏吓得直往方捕頭身旁縮,圓滾滾的身子硬是拗成一團,眸色中滿是驚恐。
沈忘笑了,一撩衣擺,就勢蹲了下來,平視着魯盡忠,近到能看到後者喉結輕微的顫動:“你也不用着急撇清自己,本官此番倒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話想要同你講一講。魯盡忠,你可曾聽過宋時蘇東坡的一首詞,裏面講到‘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你可知這幾句詞是什麽意思嗎?”
魯盡忠擡頭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忘,渾身不由得一顫。那俊朗男子漆黑如墨的眸子裏,似乎還嵌着另外一人的眼睛,而那人也正透過沈忘的瞳仁,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莫名的威壓感襲上心頭,魯盡忠幾乎是下意識地應道:“小人……不知道。”
沈忘勾唇而笑,聲音朗朗:“這幾句詞描述了蘇東坡夜夢亡妻,一人一鬼相對,無言落淚的場景。在今日之前,我也曾以為這不過是文人情深狷狂之語,不足為信,這世間哪有什麽鬼神,又何來幽魂入夢一說呢?”
“可今日”,沈忘好整以暇地看着魯盡忠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笑容愈發圓滿了,“我不做此想了,因為我确實在夢中見到了蔣小姐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