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舜井燭影 (十四)
第97章 舜井燭影 (十四)
汪百儀狠狠地按了一下自己跳個不停的眼皮, 心中煩亂不已。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最初幾日, 他還是左眼跳得歡,汪百儀心中還暗自竊喜,只當是即将要有大筆錢財進賬。可沒過幾日,這跳動不息的眼皮竟似轉移了一般,從左眼變成了右眼, 而且跳得愈發頻繁,直如催命符一般,甚至連晚上睡覺都不得安寧。
從那時起,汪百儀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 讓他對危險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雖然他無法準确的知曉危險究竟來源于何處, 但那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卻是騙不了人的。
那瞎老太婆留不得了, 汪百儀心中暗道。
是夜, 月黑風高。
汪百儀推開面前吱呀作響的柴門, 院中正在鬥葉子的幾名衙役連忙站起身, 向着他拱手而拜。他無聲地揮了揮手, 如同驅趕一只惹人心煩的蒼蠅。手下的這幫人沒有一個能立得住的,日日不是醉酒耍錢, 就是沉迷鬥葉子,也難怪燕隋總是能踩在他頭上屙屎了。
汪百儀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沒好氣地壓低聲音道:“那瞎子呢?”
“還在屋裏念經, 給她的飯她也不吃,您再不來, 估計她就要餓死了。”
汪百儀恨恨地瞪了說話的人一眼,怒道:“一個瞎老婆兒你們都管不住,她不吃你不會給她灌進去嗎!”說完了自己又覺得無趣,就算是把這老太婆養得白白胖胖,最後不還是一個死嗎?餓死是死,活埋也是死,又有什麽區別。
他嘆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面空落落的,連張桌子也沒有,只有西南角粗粗鋪着一卷草席,那草席是以燈心草草莖編織的,地面潮氣重,那草席吸了飽飽的水,輕輕一攥都能洇出水來,可想而知坐在上面該有多難受。然而,席上盤膝而坐的老人卻是面容安詳平靜,與汪師爺的焦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人幾乎可算得上形銷骨立,雙頰深深凹陷着,可眉眼之間還是能看出年輕時的風姿。老婦人的眼睛與常人有異,一層渾濁慘白的陰翳附着其上,讓她無法視物。只見她雙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詞,不斷地捏動着手中的佛珠,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汪師爺的推門聲。
“老人家,你兒子還錢了,我這便送你下山回家。”汪師爺看着老人平靜的側臉,一邊說,一邊從門口的衙役手中接過一碗菜粥。
見老人颔首欲起身,汪師爺連忙道:“不急走,先把飯吃了。”
汪師爺走到草席旁,先是嫌棄地撩起下裳方才蹲下身,将手中的溫熱的菜粥遞給了老婦人。那老婦态度溫馴,毫無反抗之意,接過菜粥便一勺一勺地喝了起來。汪師爺回身沖着正在門口探頭探腦往屋裏看的衙役瞪了一眼,心道:這不是很配合嗎!
那衙役趕緊縮了回去,躲避着汪師爺的眼刀,暗罵道:死老太婆,我給你喝你不喝,他給你,你倒是老實聽話了,噎不死你!
汪百儀看着姿态優雅閑适的老人,不知為何,心中卻湧動起某種不該存在的憐憫:“老人家,您之前為何不肯吃飯?”
老人送粥的手頓了頓,竟是笑了:“寧做撐死漢,不做餓死鬼,這斷頭飯啊,是不能不吃的。”
汪百儀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反駁道:“老人家,莫要瞎說,這是要送你下山回家呢!”
老人笑而不語,默默地将菜粥吃得一滴不剩,方才直起身子,溫聲道:“飯吃完了,我們走吧!”
汪百儀心裏不是滋味,不知為什麽,透過老人渾濁無神的眼睛,他看到了蔣小姐的身影。她們都是一樣的人,自己心中認準的事情,百死不懼,萬死莫辭,執拗起來十頭驢子都拉不回。也正是因為她們這種人,給他設置了無數的障礙,添了無盡的麻煩,所以,她們非死不可。
他眉眼一橫,所有的踯躅與猶豫被強自壓下,聲音也冷漠了幾分:“那便走吧。”
他向門口的衙役使了個眼色,便步出兩人跟在他身後。他随手抽了一根立在牆頭當燒火棍使的樹枝,将一頭遞給老人:“老人家,你拽好這個,我引着你。”
“多謝。”老人微微颔首,聲音輕柔。
連下了兩夜雨,将下山的石子路沖刷得格外潔淨,也格外濕滑,老人一手抓着樹枝,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摸索,腳步不急不緩,竟是比旁人走得還要穩當。轉過一個彎,衆人的面前出現了兩條岔路,左邊一條直通山谷,而右邊一條則是隐入了山巒的深處。
汪百儀回頭看了老人一眼,只見她的臉上還洋溢着自己看不懂的笑容,兀自嘆了口氣,選擇了右邊的道路。
又走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汪百儀停住了。他的面前有一個一人寬的土坑,土壤濕潤,顯然是剛挖不久。汪百儀對身後的老人道:“老人家,前面的路窄,你走前面吧!”
老人了然地笑了笑,松開了抓着樹枝的手,溫馴地向前走去,在與汪百儀身體交錯的一瞬,老人輕聲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若我兒真的欠了您的賬,人死,賬也該消了。”
老人的聲音極低,也只有汪百儀聽到了她赴死前最後的請求。汪百儀一怔,緊接着心中陡然而起一股怨氣。像他這般無父無母的孤兒,從來沒有機會體驗爺娘疼愛的感覺,而那魯盡忠,明明有這樣無怨無悔供養他的母親,卻從來不知道珍惜,這下倒好,他犯了死罪,母親也是活不成了。
這狗日的老天,忒地不公平!
他恨恨地向天空中看去,卻看到一個蒲扇大的黑色陰影急速向他飛來,下一秒,他便被踹上了半空,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兒,重重地落在他為魯盡忠的娘親提前挖好的坑裏,與此同時,耳邊響起炸雷一般的怒喝聲:“你他娘的還算個人!”
若不是方長庚攔着,只怕程徹能把汪百儀當場踢死。
“方捕頭,你莫攔我,這汪師爺實在不是個東西!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家他都要殺!我實在看不過去,你讓我再踹兩腳!”
方長庚幾乎是合身撲在汪百儀的身前,身後的汪百儀已經被踢得三魂沒了七魄,連眼神都有些渙散了,他苦口婆心道:“程英雄,我不是為汪師爺說話,實在是沈大人吩咐了,要把汪師爺帶回去受審,你若是将他踢死了,沈大人審誰去啊!”
程徹這才想起來沈忘還有這般囑托,心頭一跳,趕緊跑過去看汪師爺的情況,還好,還有氣在,程徹這才長舒一口氣。
方長庚俯身将癱坐在地的老人扶了起來,将沾了泥土的佛珠在自己褲腿上仔細擦了擦,方才遞給老人,柔聲道:“老人家,您受苦了。”
老人混沌的眸子裏有了一絲神采:“孩子,我聽你的聲音很耳熟。”
還在一邊拉扯汪師爺的程徹聞言,趕緊接話道:“他就是急公好義方長庚啊!”
老人恍然,拍了拍方長庚的手,笑道:“原來是方捕頭,老身先謝過了。方捕頭,可知我那不成器的幺兒現在怎麽樣了?”
方長庚和程徹對望一眼,都拿不準是否要告訴這位老人真相。因為雖然抓住了汪百儀,但現在還沒有證據能證明,冒牌的蔣小姐不是魯盡忠所殺,一切還要等沈忘審理過後方有定論。見方長庚猶豫着不知道說什麽好,程徹便大咧咧地接口道:“那臭小子挺好的,比您老胖乎呢!”
老人也被程徹逗樂了,連聲道:“這便好,這便好。”
待二人星夜兼程趕回歷城縣衙時,沈忘、柳七、易微和霍子謙已經早早地候在衙署門口了,見二人滿載而歸、毫發無損,衆人皆是長出了一口氣。
“清晏,一路辛苦了。”沈忘拍了拍程徹堅實的胳膊,感激道。
“這有啥的,我能幫你的也就這點兒事了,我還怕出的力不夠多呢!”程徹憨厚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衙署門口學而燈的映照下,洋溢着天真的喜悅。
“诶,你們動手了嗎!”易微興致勃勃地問道。
程徹臉一紅,搖頭道:“沒怎麽動手,就是踹了他兩腳,給汪師爺踹暈了。”
易微一聽,當即哭喪着臉跟柳七抱怨道:“柳姐姐,你瞧,根本沒有你們說得那麽危險!下次再有這種事,你若是不讓我去,我就……我就……”她四下裏瞧了瞧,終是沒有尋到什麽能夠威脅柳七的策略,只得哀嚎不斷,扯着柳七的胳膊晃來晃去。
“若是再鬧騰不休,下次也不允你去。”柳七不為所動,板着臉道。
易微的哀嚎聲就如同被一雙手生生掐斷一般,立時停了。
霍子謙小心翼翼地問方長庚道:“方捕頭,這一趟……沒出人命吧?”
方長庚一怔,被霍子謙問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思忖了一番方才道:“倒是沒有,還救下了一條人命呢!”
傾着身子聽得分外仔細的霍子謙如蒙大赦,撫掌道:“甚好甚好,又過了平安無事的一日!”
衆人在門口熱鬧了一陣,方長庚自告奮勇先行送魯盡忠的娘親回家,行了禮後便告退了。柳七和易微則看着衙役們将失了魂的汪師爺押回獄中,待清醒後再行審問。沈忘則将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程徹扯到一旁,低聲道:“清晏,盯着燕隋的兄弟們有消息了嗎?”
程徹趕緊小聲回道:“那家夥還在自家的宅子裏呆着,沒什麽動靜。”
沈忘點頭道:“盯緊了他,抓住了汪師爺,下一個就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