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舜井燭影 (十三)
第96章 舜井燭影 (十三)
霍子謙悄悄地在衣擺上蹭了一把手心上沁出的冷汗, 強自讓面部抽搐的神經和緩下來。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參加四人組的秘密會議,但依舊緊張非常。
他出身書院世家,自小就跋涉于書山題海, 獨坐小樓成一統, 同齡的朋友甚少。可自從認識了沈忘諸人,游山玩水暫且不論,光是涉足兇案現場,便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更遑論還親眼見到了吐着長舌吊死的女子了。
霍子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自我安慰道:甭管接下來沈兄弟要計劃什麽,至少不會死人了吧?只要不死人,我……我就沒什麽好害怕的。
許是因為日夜焦心,食難下咽, 睡難安寝, 霍子謙比之做活佛之時已經瘦了許多, 細細看來, 清晰的下颌線, 秀氣挺直的鼻梁, 再加上狹長上揚的丹鳳眼, 倒也是個俊朗飄逸如仙鶴般的少年郎。只可惜霍子謙面上永遠挂着憂心忡忡的愁容, 眸子裏藏着如履薄冰的謹慎與惶惑,連微笑裏都夾雜着幾許勉強, 讓他減了幾分人才。
霍子謙正自己做着心理建設,卻聽沈忘那邊開口了:“此番行動,關系着魯盡忠一家老小的性命, 絕不能掉以輕心。”
霍子謙簡直就要哭出來了,怎麽又是這種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與之相反的, 程徹和易微卻是滿臉的躍躍欲試,程徹拍着胸脯保證道:“無憂你只管放心,我今夜便飛鴿傳書,聯系山東地界兒的弟兄們,保管他們放個屁,咱們這兒都能聽着音兒!”
易微也跟着應和道:“舅舅在山東也有許多舊部,我也能……”
“你不能。”柳七幾乎想也沒想就制止了易微的行為,板着臉道:“這件事情交給程兄,你只管跟着我,哪裏都不許去。”
霍子謙也趕忙跟着勸道:“易姑娘,你就聽柳姑娘的,這可是能出人命的大事,危險得緊!”
見自己徹底沒有了機會,易微嘴巴一撅,縮到柳七旁邊,嘟嘟囔囔道:“好好好,不去就是了!柳姐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長柳姐姐身上還不成嘛!”
程徹倒是沒有在意這段小插曲,滿腦子都是沈忘布置的新任務,只見他苦思冥想半天,問道:“無憂,如果真是按你說的,是汪師爺或者燕捕頭将魯盡忠的老娘捉了去,那我們就算盯緊了他們二人,他們不動手,我們不也沒有證據嗎?”
“他們可等不了那麽久,很快他們就會對那老人下手了。”沈忘胸有成竹道。
“怎麽說?”程徹好奇道。
“清晏你想,魯盡忠已然被我們關入牢中,事涉人命,只要不翻案,他的餘生便只能消磨在牢獄之中了。而那些幕後之人想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既然魚都已經釣上來了,再放魚餌豈不是多餘,魯盡忠的娘親對他們而言已經不再是人質,而是累贅了。所以,他們一定會盡快處理這個累贅,防止我們順藤摸瓜,再找到證據。”
程徹聞言,站起身道:“那我也別等今晚了,我這就去!”說完,便風風火火地沖出門去。
望着程徹的背影,霍子謙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而他已然緊張的口幹舌燥,只覺喉嚨處傳來砂紙摩擦般的痛楚:“沈兄,那……那我們該幹什麽?”
沈忘拍了拍霍子謙緊繃的肩膀,微笑道:“等。”
* * *
就在大家都等待着對手下一步的動作時,沈忘倒是等來了一個未曾想過的人。
“沈大人。”方長庚姿态恭謹地向沈忘拱手而拜。
沈忘沒有料到這位每日裏沿街巡邏,忙得腳打後腦勺的快班頭役會刻意侯在公堂之外等他,初始的驚訝過後,沈忘用手虛扶了一下方長庚,颔首道:“方捕頭,你找我有事?”
方長庚保持着垂手肅立的狀态,頭也不敢擡:“沈大人,屬下……有罪!”
沈忘眉毛一跳,沉聲問道:“方捕頭,你何罪之有?”
“屬下有失察之罪,幾陷大人于不義,此事牽連甚廣,關涉甚重,請大人務必審慎處之啊!”
沈忘垂眸看着方長庚寬闊的額頭下方緊蹙的濃眉,輕輕嘆了一口氣,略一振衣,就着石階坐了下來。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道:“方捕頭,坐下來說吧。”
方長庚有些猶豫,以自己的身份是斷無可能與一縣之主平起平坐的,然而沈忘舒緩謙和的态度又讓他無法拒絕,踯躅片刻終是一咬牙坐下了。
“大人,屬下曾跟您說過,之前是在臨縣當差,年初方才調到歷城縣衙任快班頭役,大人還有印象嗎?”
沈忘微微颔首。
“當屬下調任到歷城縣衙之時,衙署內群龍無首,一直是汪師爺和燕捕頭代為周轉,所以,屬下并沒有見過前任蔣大人,更遑論蔣小姐了。所以,屬下從未對蔣小姐的身份存疑,先入為主地認為蔣宅中上吊殉情的女子就是蔣小姐。”
“然而,屬下今日例行巡邏路過一個茶水鋪子,聽到幾位百姓正在讨論蔣小姐的案子,言語間竟是十分确定,彙波樓下的女子絕非當初去府衙擊鼓鳴冤的蔣小姐。屬下大驚,上前盤問,從百姓們口中得知,彙波樓下的女子無論從身形還是長相都與蔣小姐有所不同,蔣大人愛民如子,蔣小姐也常有善舉,因此不少百姓見過她的真容。”
“所以呢,你便信了?”沈忘平靜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閱讀着任何一處細微的表情。
“屬下初時也不敢盡信,畢竟這個事情實在是駭人聽聞。屬下只能屏退衆人,一路行,一路問,竟被屬下找到了數十名願意出面作證的百姓。”言及此,方長庚的眸子裏也多了幾分明亮的神采,“最初,大家也是諱莫如深,但見屬下誠心求問,便也不忍對我扯謊了。他們說,若是方捕頭要問,我們又有什麽可隐瞞的呢?”
“方捕頭得民心若此,是我歷城縣衙的大幸。”沈忘的臉上也逐漸有了淺淡的笑容。
方長庚擡起頭,赧然而愧疚地沉聲道:“我知道經此一事,沈大人已然對我歷城縣衙諸人失卻了信任,對我也是将信将疑。我不怪大人,實在是這衙署之中藏污納垢,讓人難以茍同。”
“昭昭天日,朗朗乾坤,竟能指鹿為馬,變黑為白,這樣的地界兒,這樣的爛攤子,大人還願意接手,屬下已然是感激不盡了。”
方長庚嘆了口氣,濃眉下的眼眸深邃,皆是赤誠:“但我今天鬥膽前來,是想讓大人看看這個!”
只見方長庚向懷中一探,一卷卷軸便呈于眼前,他雙手一抖,卷軸借力而展,迎着正午的陽光,将卷軸之上的字跡映得通亮。沈忘的目光凝滞在那些姿态各異、或幹癟、或誇張、或肉眼難辨、或春蚓秋蛇的文字符號上,那是一個個再質樸簡單不過的姓名:李十二,孫重八,鐘小七,劉老二……
沈忘觸碰卷軸的手指有了微微的顫抖,他豈能不知這卷軸的分量!
“以上,皆是願意上堂作證的百姓的簽字畫押,還請沈大人為百姓,再信歷城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