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舜井燭影 (十九)
第102章 舜井燭影 (十九)
數日後, 在外避禍的劉改之重又回到了濟南府。劉改之是山匪出身,同一幫狐朋狗友在濟南府周邊的山地流竄作案,後被蔣大人擒獲, 蔣大人見他出身草莽卻極講義氣, 只奪錢財卻從不濫殺無辜,便留了他一條性命,讓他做些小生意養家糊口,并賜名“改之”,取“過而改之, 善莫大焉”之意。
劉改之做山匪講義氣,做生意也講誠信,痛快豪爽,頗不拘小節。蔣大人也勸過他, 做生意和做山匪不一樣, 不是一叩頭一爐香的事兒, 劉改之也不惱, 只是照常開攤, 樂呵呵地入不敷出。說來也怪, 一年的時間不到, 劉改之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大, 最終成了濟南府三家當鋪的主人。
劉改之同蔣大人感情日篤,蔣大人甚至動了要将掌上明珠許配給劉改之的心思。可好景不長, 蔣大人突然失蹤溺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蔣小姐為父伸冤,卻又在沈忘調任之前離奇消失。劉改之求告無門, 暗中調查多日後,決心去歷城縣衙碰碰運氣, 而這詭谲離奇的案子,也正因劉改之一句“那瘋女子不是真正的蔣小姐”而拉開序幕。
劉改之性格謹慎,雖是對沈忘據實相告,但卻不敢對這位年輕的縣令盡信,當夜便帶着全家老小前往別地避禍,待留守在當鋪中的掌櫃們确認安全後,方才返回。而劉改之前腳剛踏進當鋪的後堂,後腳便被柳七和易微堵在堂中。
劉改之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兩位格外秀氣端致的少年公子,餘光瞄向一旁的二掌櫃。
二掌櫃會意,連忙解釋:“老爺,這兩位公子候了您數日了,每天一早便來,天黑才走,小的們也只能請進來。”
劉改之點點頭,拱手道:“二位公子,可是有什麽要事?”
“劉掌櫃,前日裏從您這兒進的紅珊瑚樹顏色有些污了,我此番前來,特為求教解救之法。”
劉改之眉頭一跳,細細端詳了一番面前的兩人,一位白衣黑靴,頭戴帽笠,眉眼極是俊秀,卻暗含鋒銳;一位碧色衫子,杏眼桃腮,雙眸如沾了露水的黑葡萄,瑩瑩可愛。這哪是什麽少年公子,明明是兩位二八佳人。
他一揚手,低聲道:“還請二位姑娘內堂一敘。”
柳七和易微對視一眼,跟在劉改之身後走入當鋪的內堂之中。
這個房間與其說是內堂,不如說是一間數尺見方的密室,待三人步入房中,二掌櫃在屋外關上了房門,聽聲音,這房門不止一道,鎖鑰之聲響了數聲方才止息。
“這位姑娘,明人不說暗話,你是如何知道我與沈大人之間的‘交易’的?”劉改之一邊為柳七和易微斟茶,一邊輕聲道。
易微眯着眼睛,仔細觀察着劉改之雙手筋絡的變化,她雖是功夫不如程徹,可畢竟在軍營之中多年,對習武之人武藝的高低一看便知。劉改之表面上在垂首斟茶,實際上手腕、五指、胯部、雙腿都蘊着暗勁,只待對方一句話有疑,便會悍然出手。
易微上前跨了一步,想要把柳七擋在自己身後,柳七卻擡起手,攔住了她:“劉掌櫃,那日在屏風之後的人,便是我。”
劉改之面上一松,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沈縣令可是出了什麽事?”
柳七點點頭,道:“劉掌櫃猜得沒錯,我想這也就是你扶老攜幼去外地避禍的原因吧!”
易微柳眉一揚,氣惱道:“你倒是跑外地去躲着了,大狐貍為了你的事兒被人下了毒,三魂沒了七魄,現在還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就靠柳姐姐那一碗湯藥吊着命呢!”
“當真!”劉改之紫紅的長臉膛上浮現出難掩的愧色,低聲道:“我斷然沒有料到他們會這般快對沈縣令出手,若早知如此,我……我豈能……哎!”到最後,劉改之喟然長嘆,懊悔非常。
柳七深深地看了一眼劉改之,正色道:“劉改之,你怕了。如今看來,你倒的确是白費了沈縣令一番苦心。即便知道會遭此一劫,他也斷然不會棄蔣大人的案子于不顧。在我們所有人發現之前,沈縣令便察覺到了身體的異狀,但他還是強撐着不肯倒下,耗盡心力尋找被幕後黑手潛藏的真相。”
“他所求的,可不是你現在的悔不當初。”
易微不由啞然,她本以為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已經夠指眉杵眼了,卻不料平日裏孤清寡言的柳七竟然能說出這樣的凜冽之語。在她還發愣的當兒,柳七已然走到她的身邊,一扯易微的袖子:“我們走罷,這案子我們自己也能查下去。”
易微被柳七拽着向房門口走,卻聽身後撲通一聲,回頭一看,劉掌櫃已經是直挺挺的跪下了:“是小人存了私心,害了沈縣令,小人……萬死難辭啊!”
柳七腳步一滞,緩緩轉過身,眸光欺霜勝雪,若一柄利刃在劉改之通紅的面皮兒上刮了一遭,直剜得他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你手中還有沒交出來的證據?”
劉改之不敢擡頭,叩頭如搗蒜道:“是!”
易微聞言,激動地抓住了柳七的手,卻發覺少女的手冰寒得吓人,雙拳緊握,指甲直扣進掌心細嫩的皮肉裏。跪在地上的劉改之則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心中的計較傾吐了個明白:“小人手中有一份賬冊,乃是蔣小姐交予我的,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好生保管。此賬冊乃是陰陽賬冊,陽冊放在明面上,随時等待上級府衙核查;陰冊私下使用,記錄了歷城縣衙催糧放款、稅收舞弊、公差浮派、訛詐勒索等一系列貪腐營私的款項。”
“因此賬冊牽連甚重,關系巨大,沈縣令初來乍到,小人也只是聽說他屢破奇案,聲名遠播,便想試上一試,但這本陰陽賬冊乃是小人最後的退路,不到萬不得已,斷然不敢輕易示人。蔣大人溺亡了,蔣小姐也是生死未蔔,這可是蔣家人拿命換回來的證據,小人……小人這才存了私心啊!”
“那你此時為何肯将賬冊交出來?”柳七居高臨下,冷冷地注視着趴伏在地的劉改之。
“沈縣令為了此案都不惜身飼虎狼,我若再有踯躅,那還叫人嗎!”
柳七無言良久,隐忍的怒意緩緩從眉眼間褪卻,孤清凄寒的少女也逐漸有了屬于人間的溫度,她緩了語氣,沉聲道:“過而能改,如此甚好。”
一炷香的時間後,兩位少年公子形色匆匆地走出當鋪,直奔歷城縣衙而去。
很快,那份牽連了無數人命的陰陽賬冊便擺在了霍子謙的桌前。
“霍兄,此事就拜托你了。請你盡快将歷城縣衙催糧放款、稅收舞弊、公差浮派、訛詐勒索等一系列貪腐營私的款項逐一核算,查實陰陽賬冊中隐藏的狗茍蠅營。在此期間,程兄負責保護你與沈兄的安全,而我和寒江,任你調遣,絕無二話。”
霍子謙激動地看着手裏兩本厚厚的賬冊,指尖顫抖個不停,竟是話都說不完整了:“我……我……我一定……”
“哎呀,書呆子你別廢話了,你就說,幾天能算出來!”易微一聽霍子謙說話就急得腦門兒冒汗,催促道。
“六日!不……若是通宵達旦,不吃不喝,三日即可!”
“善,就許你六日。”柳七篤定道。
而此時,程徹守在柳七卧房的屋脊之上,謹慎而小心地觀察着整個歷城縣衙的動向。自沈忘大病昏迷之後,整個歷城縣衙似乎回歸了一種無法名狀的凝滞狀态。每個人都行在自己既定的軌道之上,燕隋大權獨攬,維持着整個縣衙的運轉,仿佛即便沒有沈忘諸人的存在,歷城縣衙也能運行得妥妥當當。
然而,酷烈的平靜之下,卻自有一股難掩的凜冽,醞釀着,積攢着,等待着爆發的一日。
與此同時,寬闊的漕河之上,一艘專向京城進貢各類鮮品的川上船正在順風疾行。這種進鮮船為防止貢品腐壞,日夜不休,無需過閘盤檢,順風之時,一日能行出兩百裏,是為從南京北上最快的方式。川上船的船舷上,有一老一小正并肩而立,眺望着濟南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