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舜井燭影 (二十)

第103章 舜井燭影 (二十)

自從劉改之手中取回陰陽賬冊之後, 已然過去了四日的時光。在這期間,霍子謙将自己關在沈忘的書房之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連每日的吃食也都是柳七親自查驗過後放送入房內, 可即便如此,霍子謙也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下去,可布滿血絲的眸子卻因為興奮與熱情熬得通亮。

柳七白日裏照顧着沈忘和沉迷算賬的霍子謙,幾乎是一步都不離開縣衙,閨房中彌漫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藥香。

而負責五個人安全的程徹則更是不眠不休, 白日裏見不着人,不是栖在房脊上貓着,就是立在角樓上查看,好好一個八尺漢子, 倒活成了一只随時準備出擊的金雕;夜裏他也是警醒非常, 稍有風吹草動, 便持劍而起, 雙目炯炯地緊盯着夜色。

這樣一來, 除了昏迷不醒的沈忘, 易微倒成了最清閑的人。每日裏她除了逛悠到茶樓探聽一下訊息, 幫柳七晾曬晾曬藥材之外, 便無事可做。及至又和方長庚比試了兩輪拳腳,發現自己絕不是對手之後, 更是興致缺缺,連縣衙之中都呆不住了。

這一日,正是月中十五, 易微早早起床準備去集上尋摸點兒柳七能用得上的物件兒,打着哈欠走出縣衙大門。甫一出門, 一腳便踹到了某種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

“啊!”易微駭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跳了開去,警惕地看着門口跟個巨大的破布包袱般的東西。

被她踹到的東西也動了動,從破衣爛衫之間露出一張皺紋橫生,白發淩亂的老臉,竟是一位面生的長髯老者。那老人斜靠在縣衙大門的檐下打盹兒,被睡眼惺忪的易微踹個正着。

“诶,你這小丫頭,屬螃蟹的嗎,走路怎地橫沖直撞啊!”老者白眼一翻,沖着易微怒道。

易微此時作男子裝扮,竟一眼就被老者看了出來,心中一驚,又見那老人頗有些蠻不講理、潑皮無賴的架勢,心中更是氣惱,惡聲惡氣道:“瘋老頭,你誰啊你!好好話不會好好說是吧!”

那瘋瘋癫癫的老者一揚眉,露出幾許古怪的笑容。他的脖子上挂着一雙嶄新的草鞋,此時竟被他當成竹板一般,循着節奏敲敲打打道:“怪哉怪哉,哪裏來的無知小兒,連老朽都不識得!?老朽不是不說,是怕說出來啊,吓死你!”

易微哪裏被人這般搶白過,氣得直瞪眼,圓溜溜的眼睛盯着老者拍來拍去的草鞋,怒道:“來來來,我還就真不信了,你說來聽聽,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這一老一小吹胡子瞪眼,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相讓,戰局一觸即發之際,卻聽街道另一頭遠遠傳來一位孩童的呼喚聲:“師父!師父!”

易微氣沖沖地擡眼一看,一位眉目清秀的小道士正捧着一個冒着熱氣的布袋向着衙門口飛奔,邊跑邊喊,神态焦急。

易微心頭一跳,暗道:怎麽還有同夥啊,這不會是仙人跳吧?

正想着,小道士已經跑到了身前,沖着易微深深一揖,拱手到地肅容道:“這位公子,我家師父人老力薄,頭腦亦不甚清晰,定是失禮于公子,還請公子看在我們一老一小漂泊羁旅、無處安身的份兒上,饒了他這一回。”

小道士這邊廂給易微作揖道歉,那邊廂又轉過頭,板着臉低聲訓斥老者道:“師父,怎麽我前腳兒買個包子的功夫,你又惹出了這般禍端!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低調行事,不給停雲師姐添麻煩!”

“哎喲!你這孩子倒教訓起為師來了!”老者一邊氣沖沖地抱怨,一邊伸手向小道士的布袋中探去,捉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白嫩嫩的包子,吹也不吹,一股腦塞進口中。

易微卻是聞言一驚,瞠目道:“停雲師姐!?你說的停雲可是柳七柳停雲?”

小道士也訝然道:“公子識得我師姐?”

易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小,眉眼逐漸彎了起來。這瘋瘋癫癫的老乞丐加小道士的組合,不正是施硯之筆下《沈郎探幽錄》中的李時珍和紀春山嗎!她早就從沈忘、柳七和程徹的口中聽過二人的事跡,這邊廂見到了真人,倒是跟施硯之文中寫道的一模一樣。

她一拍大腿,開心道:“哪只是識得啊!你師姐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紀春山的目光卻警惕起來,心中暗道:這哪裏來的登徒子,停雲師姐最重要的人應該是沈公子啊?就算不是沈公子,那也該是我與師父,跟這浪蕩公子又有什麽瓜葛?莫不是看我師姐才高貌美,跟沈公子搶人來的?

李時珍卻是聽出了話中之意,默契地一咧嘴,呲出一口白牙:“那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定是我沒見過面的弟媳婦兒!”

待柳七于沈忘的病榻前見到李時珍和紀春山之時,易微臉上的紅暈尚未退卻,只嘟着嘴不說話,默默看着三人一敘相思。而臉上綻放的春桃在程徹步入房中之後愈發嬌豔,氣得易微別過身去,兀自坐在一旁恨恨地啃着綠豆餅,心中自是将程徹罵了千遍萬遍。

程徹卻是不知道易微心中計較,一進門就跟李時珍“東璧老兄”“清晏老弟”的胡喊一通,恨不得抱頭痛哭,紀春山也在旁邊抹眼淚,看着沈忘昏迷不醒的樣子心疼不已。

“師父,弟子學藝不精,始終沒有辦法克制神昏之症,這才将您請了來,卻不知您竟這麽快就趕到了濟南府。”柳七肅容道,眸中盡是愧疚之色。

紀春山輕輕拉了一下柳七的袖子,笑道:“師姐,您不用覺得內疚,應天府巴不得讓師父趕緊到別處去呢!楚王聽說我們要來濟南,特批了一艘進貢用的川上船,一路順風順水,這才來得這般快。”

見紀春山當着柳七駁自己的面子,李時珍氣得狠狠拍了一把紀春山的後腦勺,怒道:“莫要瞎說八道!你師父到哪兒不是別人請着供着求着的主兒,為師只是在應天待得煩悶,正想來看看無憂小友,又聽說無憂小友染了惡疾,這才馬不停蹄趕了來,跟那應天府有屁關系!”

說完,他垂眸端詳着沈忘蒼白如紙的臉色,搭脈思忖片刻,面色數變,看得衆人都屏息不語。過了一會兒,李時珍擡起手,嘆了口氣道:“這雷公藤當真兇戾,無憂小友本就肝失疏洩,積郁不發,日常好好養着倒也無妨,可遇上這雷公藤就火上澆油了,再加上此毒本可做藥,極難發現察覺,這般長期過量服食,便引發了肝膽經絡一系列的異變,這才導致最終的神昏不醒,可謂中毒已深啊!”

見衆人面色驟變,尤其是程徹雙目赤紅,一副要沖出去與人搏命的架勢,李時珍又趕緊補充道:“不過好在,老朽的徒兒在老朽的諄諄教導之下習得精妙手段,醫治及時,這才将無憂小友體內的毒素排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已經沒有性命之虞了,無需過分擔憂。”

“既然毒素都排出體外了,那大狐貍怎地就是不醒呢?”易微也被李時珍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忘了之前的口舌之争,急急問道。

李時珍慈祥地看了心中認準的弟媳婦兒——易微一眼,看得易微跟被針刺了一般,慌忙移開視線,李時珍這才繼續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雖是毒素已除,可經脈卻傷,短時間內渾噩不醒再正常不過了。要想讓無憂小友盡早醒了,恐怕得請出老朽的不傳秘方。”

“什麽秘方!東璧老兄你盡管說,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敢多眨一下眼睛,就引那九天之雷轟了我!”程徹一聽沈忘的病有得治,當即又犯了做綠林時口不擇言的毛病,指天立誓只求李時珍快些為沈忘醫治。

李時珍笑着拍了拍程徹的肩膀,溫聲道:“清晏老弟,莫急,這秘方聽着神秘,其實所用的藥引再簡單不過了,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老朽要問你借一個人,你借還是不借?”

“這有啥不能借的,我鎖橫江麾下九堂十三寨,你要用哪個,直說便是!”

李時珍眸光一轉,定定地看向易微,食指一點:“我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