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舜井燭影 (二十一)
第104章 舜井燭影 (二十一)
歷山腳下的背陰處, 有一片寬闊的草場,齊腰深的高草碧野連天,一望無垠。草場之間點綴着數個連綿相接的湖泊, 日光投射在湖面之上, 瑩然閃亮,波光粼粼。而湖泊的中間又連綴着數個小小的花甸,其上鮮花盛放,迎風搖曳,美不勝收。
明初之時, 諸王奉太//祖令牧羊世守,并建立了藩府護衛牧羊制度,成化二年,德王就藩濟南府, 便将此處草場定為了牧羊之所。及至後來, 藩王護衛牧羊制度解體, 布政司所轄官羊多交由地方州縣承擔, 歷城縣衙便也擁有了自己所屬的羊群。
此時此刻, 易微正看着面前零星點綴在草場上的羊群瞠目結舌。李時珍言之鑿鑿要借她一用, 為昏迷不醒的沈忘尋找秘方的藥引, 可卻帶她來到了這麽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場前, 易微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和秘方之間有什麽關聯,難道, 這種藥引是某種只有羊才會吃的藥草?又或者這傳說中的藥引就是一鍋羊肉?
易微正胡思亂想着,卻聽身後的李時珍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北方的氣候就是幹爽,羊也長得肥壯啊!”
易微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催促道:“咱們是來找藥引的,又不是來游山玩水的, 抓緊吧?”
李時珍笑着瞟了易微一眼,啧啧道:“你這小丫頭哪裏都好,就是這個脾氣太急,不過你既然這般擔心我無憂小友的身體,老朽也不好阻攔。”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正是今晨紀春山買包子時所用的那個,此時布袋中還散發着絲絲縷縷殘餘的包子餡兒的香氣。他把布袋往易微手上一推,“喏,去吧!”
易微氣不打一處來,急道:“去啥去啊,你好歹告訴我幹什麽啊!”
“這還不明白嗎,采羊糞啊!”
易微徹底傻了:“采啥?”
李時珍看着易微一臉“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的表情,撫掌大笑:“羊糞球兒啊!老朽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記得你是戚繼光的外甥女,軍隊衛所也有牧羊千戶,小丫頭,你難道連羊糞球兒都沒見過?”
易微臉上一紅,疾口反駁道:“我當然見過!可是……這羊糞和藥引有什麽關系?你該不會要把這個喂給大狐貍吧,把他惡心醒!?”
李時珍笑得更開懷了,連臉上層巒疊嶂的皺紋都撫平了:“小丫頭,你問題怎麽這麽多啊,既然是秘方,那便是天機不可洩露,都告訴你了還叫什麽秘方?”
易微鼻頭一皺,輕嗤了一聲:“切,誰稀罕,去就去!”說完,拎着布袋就向草場深處走去。紀春山見狀,也要跟着一起去,卻被李時珍的大手一把拽住:“你跟着去湊什麽熱鬧!”
紀春山詫怪道:“師父,你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去撿羊糞,然後咱倆擱這兒坐着?”
“尊老愛幼嘛,我是老,你是幼,勞煩這小丫頭一下,又有何妨?”
紀春山嘆了口氣,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突然想起來什麽,又蹦了起來:“師父,你剛才給她的是哪個布袋子?”
“就是你早上買包子的那個啊。”
“你讓她用裝幹糧的袋子裝羊糞!”紀春山覺得自己的簡直快要窒息了,和李時珍相處了這麽久,他還是經常會被老人驚世駭俗的行為所震撼。
李時珍照準了紀春山的後腦勺拍了一把:“你這孽徒,羊糞也是藥材,哪有什麽髒淨!為醫者,豈能連這點兒小事都忍不了!”
“那你怎麽不用你的布袋子!”
“孽徒,還跟師父分什麽你的我的!”
這一老一少兀自吵得熱鬧,其中的只言片語如同振翅而飛的蝴蝶,時不時栖落在易微的肩頭耳畔。易微一邊熱火朝天地撿拾着羊糞,一邊自言自語道:“臭老頭,瘋老頭,這東西要是對大狐貍沒用,我就把它們都碾成粉,一股腦灌你嘴巴裏……诶,這顆是不是小了點兒……”
忙活了好一陣子,空癟癟的布袋子變得鼓鼓囊囊起來,撐開袋子一看,已經是采拾了大半袋的羊糞球,易微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帶着異味兒的自豪感。她直起身子,從丹田吐出一股濁氣,興高采烈地甩着布袋向李時珍和紀春山的方向走去。
“看!夠不夠!別說做藥引了,做頓飯都夠了!”易微得意地拍了拍布袋,砰砰作響。
李時珍盤腿兒坐在草地上,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只往布袋裏瞄了一眼就揮手道:“不成不成!”
“怎地不成了!”見自己辛苦拾來的羊糞球被李時珍棄如敝履,易微差點兒急得蹦起來。
“太大了,你這是羊糞球兒嗎,你這簡直就是茅坑裏的石頭,重新撿來!”說完,李時珍也不理易微,繼續盤腿兒坐着閉目養神。
易微氣得嘴巴一張一合,半晌沒說出話來,恨恨地瞪了李時珍一眼,轉頭向草場深處走去。這次的時間花得比第一次要長許多,易微跟在羊屁股後面挑挑揀揀,大半天才拾出來一小袋兒,大喘着粗氣放到李時珍面前。
“這次總該行了吧!”易微湖藍的衫子已經被汗水沁透,呈現出硯池湖水一般的濃重色彩。
李時珍探頭看了一眼,啧啧有聲:“哎呀,這次又小了,這一個個兒的芝麻綠豆大小,可做不了藥引啊,重新撿來!”說完,雙手在腦後一抱,徹底躺倒下來,似乎是做好了長期鬥争的打算。
最初的怒氣消散過後,易微也從李時珍悠然憊懶的神色中咂摸出了特殊的意味。她自小跟随戚繼光在軍中長大,對練兵一事頗有心得。戚繼光曾創立一種名震天下,蕩平倭寇的陣法,名為鴛鴦陣。鴛鴦陣以十一人為一隊,最前為隊長,其後二人一人執長牌,一人持藤牌以為掩護;後二人手執狼筅掩護盾牌手;再後是四名長槍手,護持盾牌手與狼筅手,最後兩名則是手持“镗钯”的短兵手,用以警戒支援。
這套陣法不求個人武力值出衆,每個人只需精熟自己操作的武器,令行禁止,相互配合,即可靈活變化,所向披靡。因此,戚繼光在練兵之時,格外注重對士兵個人性格的打磨與重塑,力求每個人都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以一種酷烈的平靜對抗戰争的血腥。而這種訓練方式也被稱為“削刺兒頭”“磨性子”。
易微隐約覺得,這位看上去瘋瘋癫癫的老頭兒,行事之中自有一番深意。她深吸一口氣,盡量以最平靜的語氣道:“行啊,我再去撿就是。”說完,掉頭走了。
易微前腳剛走,被李時珍扯住袖子的紀春山就站起身來,氣沖沖地說:“師父,你欺負人,這易姐姐人挺好的,不就是今天早上踢了你一腳嗎,你若不服氣,踢我一腳便是,何苦欺負她!”
李時珍翻了一個白眼兒,恨鐵不成鋼道:“孽徒,人家小丫頭都覺出來了,你還跟着打抱不平呢?真是白跟了為師這麽些日子,為師的聰明才智你是一丁點兒都沒學着啊!”
紀春山賭氣扭過頭不理他,李時珍也不惱,悠悠道:“這小丫頭機敏過人,手上功夫也漂亮,更難得的是有急變之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有一點,性格太過冒進貪功,若是能有意識地做出改變,以後可堪大用,不會比她舅舅差。”
他看着那掩映在高草間的一抹靈動的湖藍色,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為師總覺得,她以後啊,能幫上無憂小友大忙。”
發完一通議論,卻不見紀春山答話,李時珍面上仙風道骨的氣度有了些許的動搖,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小徒弟,道:“孽徒,剛才還跟為師吵得有來有往呢,現在怎麽不說話啦!”
“說啥啊,理都讓師父你說淨了。”紀春山嘟嘟囔囔地小聲反駁,後腦勺就挨了意料之中的一巴掌。
“朽木不可雕也!”李時珍氣鼓鼓地斥道。
易微第三次返回的時候,白淨的小臉兒已經被初秋的日頭曬紅了,襯着鼻尖兒上凝着的汗珠,顯出了十二分的俏麗可愛。她輕輕地把布袋子往李時珍面前一放,袋子裏羊糞球個個顆粒均勻,饒是李時珍都挑不出一點兒錯處。
李時珍提起袋子晃了晃,細細查了半天,方才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根莖葉站起身,揚聲道:“行咧,咱們回!”
見此情景,紀春山趕緊給易微遞了一方雪白的帕子,當先把布袋子扛在肩上:“易姐姐,可累壞了吧!”
易微臉上露出明亮的笑意,搖頭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說完,摸了一把紀春山的毛茸茸的腦袋,也闊步向李時珍追去。三人背朝着夕陽,影子被緩緩拉長,勾勒出一派從未有過的和諧。
待三人回到歷城縣衙,縣衙中的柳七和程徹已是翹首以盼多時了,而霍子謙還關在書房裏算得昏天黑地,壓根不知道李時珍和紀春山的到來。想來他的測算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連柳七放在門口的飯都一口沒碰。柳七和程徹便也沒敢打擾,只是守在沈忘的病榻前,等待着外出尋找藥引的三人。
見三人有說有笑踏進門來,柳七和程徹趕緊迎了上去,程徹更是眼疾手快,從紀春山的肩上接過布袋,好奇地探頭朝裏看,差點兒被腥臊之氣頂一個大跟頭。
“這……這是什麽啊!”
見程徹一臉“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的表情,易微和李時珍對視而笑,異口同聲道:“羊糞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