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歧路冥婚 (二)

第116章 歧路冥婚 (二)

俗話說得好, 誰家沒有幾門窮親戚,王老七便是濟南富戶陳氏的那門窮親戚。所以,當妻子喜氣洋洋地将參加陳府喜宴的請帖遞給他的時候, 他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着覺。

王老七是陳氏出了五服的遠親, 再加上家道中落,王老七本人又手腳憊懶,兒子也不争氣,一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借了東家借西家, 是以和大部分親戚都斷了聯系。在這種情況下,家境殷實,世代從商的陳氏竟然還能記得他,邀請他在大喜之日登門, 他豈能不喜氣盈天?

話說這濟南陳家世代經商, 與王老七同輩的陳其光頗有頭腦, 經過數年的苦心經營, 家業比其父之時又翻了一倍, 可算得上濟南府數得着的富庶人家。可偏偏陳其光的獨苗陳文哲身體不争氣, 是個病秧子, 別說随陳其光從商了, 聽族裏老人說連出門都費勁,于是, 陳其光便過繼了兄長的兒子——陳文景。

這陳文景自小便是個膽大有主意的,人生得也周正,近些年又剛剛升任了濟南衛的百戶, 正是年少有為,家中又有嬌妻美妾, 可謂順風順水,與足不出戶的陳文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一次王老七要赴宴的,便是這病秧子陳文哲的婚禮。

第二日,王老七早早地便在陳府門口的大樹下蹲着了,他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賀禮,不敢提前叨擾,便想趁着人多的時候混進去,恰巧,也有一人與他抱着同樣的打算。

“您是?”王老七怯生生地問道。

“我是老陳的本家,陳大壯,大哥您呢?”樹下面色黢黑,一笑起來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健談之人,兩人肩并着肩抽了兩袋煙,便處得跟過命弟兄般,陳老弟王大哥的喊了起來。

二人抽着煙,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子,話題便轉移到陳氏鮮為人知的八卦之上,陳大壯壓低聲音,頗為神秘地對王老七耳語道:“王大哥,你知道他們娶得是誰家的女子嘛?”

“喲,這我還真不知道,畢竟……畢竟出了五服嘛,不如你們消息靈通。”王老七面露羞赧之色,悄聲道。

“嘿嘿,據說是個腳夫家的女娃,生得漂亮,可是這出身嘛就……”

“啊?”王老七登時義憤填膺起來,仿佛自家的地位也被辱沒了一般:“這怎麽行,那樣出身的女娃子怎麽能入陳家的門啊?”

“可不是這麽個理兒嘛!門不當戶不對,就是嫁進來了,也擡不起頭來。不過,高門大戶家的女娃誰願意沖喜啊,讨個低賤女子也算合适。”陳大壯在地面上磕着煙鬥,煞有介事地評論着。

“沖喜?這陳文哲身體這麽不頂用嘛?”聊了一陣兒,王老七的膽子也大了,言語中的譏諷挖苦之意明顯起來。

“連接親都是陳文景去的,怕是連床都爬不起來了。”

王老七老臉一紅,嘿嘿了兩聲,賊溜溜的眼睛向四下瞟了瞟,小聲道:“床都爬不起來?那……那洞房呢?”

聞言,陳大壯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只笑得面紅耳赤,嗆咳連連。王老七趕緊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着氣兒,陳大壯睨了他一眼,邊咳邊嗤笑着:“王老兄,你這人看着老實,心思都往哪兒想呢,就是便宜了那陳文景,也便宜不到咱們啊!你說是不是?”

王老七的臉更紅了,語氣中羞惱又夾雜着一絲莫名的快意:“我這不就是問問,你瞧你把我搶白的。反正啊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高門大戶也沒什麽了不起,腌臜事兒多着呢!”

陳大壯用力拍着王老七因見天兒好吃懶做而松垮耷拉的肩膀,樂道:“對咯,王老哥這句話可是說到點子上咯!這掙錢多的,能有幾個是正經人?”

二人正聊着,一陣鼓樂齊鳴聲由遠及近而來,陳府中往來的人流此時也達到了最高峰。陳大壯和王老七相視而笑,眸子裏都藏着某種了然的惡意。

“走啊,老哥,咱們湊熱鬧去!”

“走!今兒可得敞開了吃!”

興致勃勃的王老七和陳大壯此時并不知道,這場他們期待已久的婚宴會讓他們吃得如鲠在喉,永生難忘。

兩位窮親戚被安排在緊後排,正方便他們二人叽叽喳喳嚼老婆舌,而他們的議論,自看到面色蒼白的陳文哲開始就沒有停過。

穿着大紅喜服的陳文哲的确是個俊俏後生,可那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在喜服的映襯下頗有幾分妖異之感。興許是為了讓面色紅潤些,他的嘴唇上似乎塗抹了些胭脂,以掩蓋如同死人般灰白的唇色。好在他面上還挂着淺淺的笑,雖然整個人已經瘦削得不成樣子,可畢竟是喜事臨門,眉眼裏的光彩還是掩不住的。他微微向前佝偻着身子,竭力忍耐住不斷湧上喉頭的咳嗽聲,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喜轎前來的方向。

“哎,你說這陳老爺,看着身體也是矍铄,怎麽兒子就……”王老七不由得嘆息道。

“據說啊,是陳家夫人懷孕期間被狐貍魇着了,這才讓文哲賢侄落下了病根兒。你看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幸虧還是陳文景替他去迎的親,要不然可趕不上吉時了。”

“請新玉人登堂!”禮生嘹亮的嗓音壓住了堂中各懷心思的悄聲議論,鼓樂聲中,一抹明豔而嬌柔的紅色在兩位“順流”太太的攙扶下緩緩步入堂中。看那曼妙柔順的身姿,弱柳扶風般輕盈嬌弱,王老七恨不得彎下腰看看紅蓋頭下面是怎樣傾城絕俗的一張臉,但他好歹也算活了大半輩子,自是知道不能幹這等失禮的事,只得忍住心癢,将目光黏着在新娘喜服下,時隐時現的三寸金蓮之上。

他喉頭動了動,小聲對身旁的陳大壯道:“這陳文哲好福氣啊!”

等了半天卻不見陳大壯答話,再轉頭一看,後者早已看癡了。王老七心中暗罵,沒有見識的東西,自己的目光卻也忍不住追随着那長裙下火紅鳥喙般尖翹的繡鞋。

終于,袅袅婷婷的新娘走到了陳文哲的身畔,陳文哲灰敗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若不是被病磨得幾無人形,這陳文哲也當得起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和新娘自然是一對璧人。王老七看到陳文哲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是輕聲喚着新娘的乳名,他心中頗不是滋味的叨念道:娶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又有什麽用,先看自己有沒有服氣享吧!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惡毒的猜想,微笑着的陳文哲突然面上一滞,一抹詭異的紅暈浮現在凸出的顴骨之上,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又似乎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內掙紮着向外噴湧,只見他全身抽搐般地一顫,下一秒一口暗紅色的血猛噴而出,濺了新娘一身,而陳文哲也瞬間力竭般向後癱軟而去!

堂上登時一片大亂,尖叫聲、奔跑聲、議論聲、哭聲響成一片,正襟危坐的陳其光和陳夫人盡皆變了臉色。陳其光握緊雙拳站了起來,強自讓面上顯出一派鎮定從容,安撫着衆人,可陳夫人卻沒有那麽好的修為,她一聲驚呼便撲到了兒子身上。騷亂中,王老七清清楚楚地聽到紅蓋頭下面響起一聲驚恐的呼喚:“文哲哥哥!”那聲音一出,王老七的腿先是軟了三分,那嬌柔美好的聲線仿佛就響徹在耳邊。

陳大壯顯然也聽到了,二人如同共同守護着一個秘密的孩童,在一片鬧哄哄的人潮中,默契地對望了一眼,二人的臉上都明明白白地寫着一句話:絕對是個美人!

堂上的禮生顯然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變故,眼瞧着陳文哲被沖上來的家丁七手八腳地往下擡,他急得一腦門子汗,緊張地向陳其光問道:“老爺,夫人,這……這只怕要誤了吉時……”

陳其光濃眉一擰,吩咐道:“文景!你來替文哲拜堂,斷不能誤了時辰。”一喜化千災,只要能順利拜堂送入房中,那文哲的病定然能好一大半!心中這般想着,手上一用力,扯住幾乎要暈厥過去的陳夫人,硬拉着她回到堂上坐好。

陳夫人可沒有陳其光那麽好的心态,淚水還沒幹透,眸光卻泛出一股狠厲之色,直直地瞪着紅蓋頭下的嬌俏佳人,薄薄的兩片唇緊緊的抿着,如刀鋒利。

“繼續。”陳夫人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禮生得了令,趕緊強撐笑臉,高聲道:“一拜天地!”

陳文景恭恭順順地拜了下去,一旁的新娘卻意外地反抗起來。她不斷地轉頭向着陳文哲被擡下去的方向張望,抓着喜扇的手因為用力透出青白之色。

“文哲哥哥!”蓋頭下的再次響起新娘的呼喚,這一次,堂中的所有人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