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歧路冥婚 (三)
第117章 歧路冥婚 (三)
新娘似乎并不想與陳文景拜堂, 甚至還想追随着陳文哲向後堂去。堂上本已是騷亂不斷,若再來個新娘現場逃婚,豈不贻笑大方。陳夫人面色煞白, 咬碎銀牙, 死死地瞪着這位她本就瞧不上的新娘,厲聲道:“按住了她!拜!”
此言一出,堂上的兩位“順流”太太趕緊沖上來,一人捉住新娘的一邊臂膀,用盡全力向下壓去。那女子本就瘦弱嬌柔, 哪禁得起兩位珠圓玉潤的“順流”太太這般下死手,當下便整個人向下彎折過去,可紅蓋頭下的腦袋卻還倔強地撐着。
王老七和陳大壯看得牙酸,這是娶媳婦還是宰牛羊啊, 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可畢竟是爹生父母養的, 誰家的女兒經得起這番折騰啊!
新娘在兩位“順流”太太的押解下, 拜了天地高堂, 可到夫妻對拜之時, 竟是兩位太太都摁不住她了。紅蓋頭下的新娘嗚嗚咽咽地小聲哭着, 不斷地呼喚着陳文哲的名字。掙紮間, 喜服的袖子被扯了上去,露出半條雪白的胳臂。王老七和陳大壯都不約而同地移開了視線, 不忍再看。他們雖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思來的,可皆是為人父母,誰的心腸又不是肉長的呢?最開始的譏諷挖苦, 變成了現在的同情憤怒,二人對視一眼, 緩緩嘆了口氣。
見堂下衆人皆面露不忍之色,陳夫人的怒火也已成燎原之勢,她不再顧及丈夫的臉面,塗抹着蔻丹的蔥段兒般的食指淩厲一指,向着一旁的家丁斷喝道:“快來人!若是誤了吉時,我拿你們試問!”
陳文景看着面前這一番雞飛狗跳,眼觀鼻,鼻觀心,面上絲毫波瀾也無,只是如同牽線木偶般默默動作着,而對面新娘痛苦抗拒地呻//吟,他也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送入洞房!”随着禮生沙啞的唱報,長長的尾音在空中炸開,徒留一地狼藉,這場荒唐的鬧劇終于接近尾聲。
陳文景直起身,平靜地看着新娘被簇擁着向後堂走去,少女已是精疲力竭,腳步虛浮,若不是她的文哲哥哥還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等她,只怕這最後的幾步路她也走不下去吧……
堂下,衆人也長出一口氣,這哪是什麽婚禮啊,簡直就是一場酷刑,無論是受刑之人還是觀刑之人都痛苦異常,如墜火獄。而這種緘默無言,心有戚戚焉的氛圍,和堂上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愈發顯得荒唐詭谲。
接下來的喜宴王老七和陳大壯都有些坐立不安,嘴中吃着燒雞,心裏想的卻是那堂上新娘承受着重壓的身影,耳畔回蕩的是女孩兒哀怨痛苦的哭泣,只覺得桌上的美食都難以下咽,吃在嘴裏也味同嚼蠟,是以天剛擦黑,二人便起身離席。
“哎,本想打打牙祭,誰成想能碰見這檔子事。”王老七垂頭喪氣地抱怨道。
“可不是,剛剛在陳府裏吃不下東西,這且出門,反倒餓了起來,王老兄若是無事,不如和我吃碗馄饨,再祭祭五髒廟?”
“也好,那就讓兄弟破費了。”
二人在路旁的攤位上坐下,一人捧着一碗馄饨呼嚕嚕地吃着,氤氲的白汽從熱騰騰的骨湯裏蒸騰而出,熨帖地溫暖着二人因緊張而糾結的胃,一碗馄饨下肚,二人都心滿意足地大出了一口氣。
這個馄饨攤兒離陳府不遠,坐在攤位上遙遙一望就能看見陳府高大的院牆,陰恻恻的天空下,高高矗立的院牆宛若漆黑的牢籠,迫得人喘不過氣。而恰在此時,一聲女子尖銳的慘叫劃破夜色,如同夜枭鬼哭,聽得人毛骨悚然!
手中的馄饨碗當啷一聲倒扣在地上,還沒喝完的骨湯灑了一地,王老七和陳大壯都不約而同地向着陳府的方向望去。
突然,王老七驚恐地“啊”了一聲,繼而拼命揉搓着自己的眼睛:“陳老弟,你……你看到了嗎!”
陳大壯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臉色慘白,如同白日見鬼:“狐貍……那院牆上站着一只狐貍!”
只見那高聳的牆頭之上,一只火紅的狐貍迎風而立,凝望着那戶被院牆圍攏住的人家。細長的眸子裏閃動着綠瑩瑩的光,如同兩簇在墳頭跳動的磷火,攝人心魄。
第二日。
沈忘是被一陣急促的鼓聲驚醒的,他茫然地坐起身,正自疑惑,程徹就一陣旋風般沖了進來,滿臉興奮地喊道:“無憂,快起!有人敲登聞鼓了!”
沈忘心中一跳,來歷城縣衙這麽久,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有百姓擊鼓鳴冤的情況,他趕緊穿好霍子謙遞過來的官服,整饬一番後,急急登堂理事。
沈忘端坐公案之後,霍子謙與程徹分立兩旁,屏風一側的小隔間裏,易微和柳七也齊齊坐定,屏息傾聽着堂上的聲音。沈忘拿起驚堂木,往公案上一拍:“升堂!”
分列兩班的衙役将上黑下紅的水火棍杵得震天響,“威——武——”聲若洪鐘,綿延不絕,此起彼伏,極有聲勢。這些衙役皆是程徹精挑細選而來,既有程徹的綠林舊識,又有劉改之親自訓練的家丁,還有濟南衛的好苗子,各個虎背熊腰,健壯魁梧。這一陣威武喊下來,在堂外好奇看着熱鬧的百姓們瞬間鴉雀無聲,再也不敢悄聲議論了。
“帶原告!”随着沈忘的一聲喝令,一對兒哀哭不絕的老夫婦被帶上堂來,老婦素衣白發,年歲雖長,眉目卻是柔婉,露出袖口的手腕極細,仿佛一用力就會彎折一般,整個人弱柳扶風,伶仃哀切,讓人望之生憐。與老婦人相互攙扶着走上堂來的老丈卻是精神矍铄,老當益壯,面如重棗,長髯飄飄,只是身上的衣服略顯落魄,補丁摞着補丁,針腳卻是細密整齊,顯然是精心打理過的。
“堂下何人!緣何擊鼓鳴冤?”
兩位老人撲通一聲跪下,扣頭不絕:“回青天大老爺,草民裴從,賤內裴趙氏,濟南鄒平縣人,今日鬥膽擊鼓,乃是……乃是為小女裴柔鳴冤吶!”
見兩位老人言辭懇切,面容悲恸,沈忘也不由得緩了語氣,道:“你的女兒裴柔有何冤屈,速速說來。”
裴從趴伏在地,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小女裴柔,昨日新婚嫁入陳府,為陳氏獨子陳文哲沖喜。雖是沖喜,可兩個孩子自小青梅竹馬,感情很好,雖然我那親家瞧不起小女的出身,屢屢出言羞辱,可我們老兩口為了閨女,也是打斷了牙齒往肚裏咽,從來沒有同親家起過争執。可誰料,昨夜裏我那苦命的閨女竟然命喪陳府,到現在我們老兩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是收到了陳府傳出來的口信,說小女是殉情而亡!”
“大老爺,草民不信啊!這兩個孩子剛剛成婚,怎麽會一夜之間,先後殒命?更何況,我家閨女性格柔和,極為孝順,絕不會輕易丢下我老兩口不管,定是……定是那陳家害了我兒性命啊!”
“裴柔……”沈忘輕聲喃喃,“從你家前往陳府,是否會經過縣衙門口?”
“回大老爺,昨日的迎親隊伍的确是從縣衙門口走的。”
原來是那位姑娘……沈忘的腦海中再次浮現了在從花轎中滾落的瘦弱身影,以及那張在紅蓋頭遮蓋下的,純淨溫柔得如同一朵淋了雨的茉莉花般美好的面容。他的眉毛不忍地微微蹙了蹙,不由得擔心起躲在隔間中聽審的易微來。
“昨日,本官與裴姑娘卻有過一面之緣,你說裴柔乃是為陳氏獨子陳文哲沖喜,可本官昨日見那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可是陳文景,這陳文景是替陳文哲代為迎親嗎?”
裴從抹了一把滿臉的淚水,強忍悲痛,扣頭解釋道:“回大老爺,小婿自幼便身體嬌弱,近幾年來愈發不頂事了,去年冬天還昏迷了很長時間,連棺椁都備下了。也就是因此,陳氏才允了小女的婚事。草民原先是不同意的,誰願意讓自己閨女嫁去守活寡啊,奈何小女一往情深,非文哲小婿不嫁,草民也是沒有辦法。”
“臨到婚期,小婿的身體又不行了,連床都下不來,便只得央求陳文景代為迎親。草民當時問那陳文景,代為迎親倒也不算不合禮制,可代為拜堂則萬萬不可。陳文景信誓旦旦地答應草民,讓草民放心,文哲賢婿只是不能長途跋涉前來,可拜堂還是足以的,草民這才将小女交給了他。可誰料,竟是草民親手将自己的女兒送上了黃泉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