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歧路冥婚 (六)

第120章 歧路冥婚 (六)

聞聽縣令大人要屈駕親臨, 陳府門口已經候滿了人,沿着門口筆直鋪設的青石路,遙遙地行來一架雙轅馬車。駕車的男子眉深目重, 鼻梁高挺, 腰別鐵尺,肩背一柄青鋒劍,如虎如龍,極是威風。

車後随行着兩匹神駿,左側的寶駒渾身雪白, 沒有一絲雜色,馬背上的女子亦是一身白衣,帷帽遮面,超然如仙。右側的馬匹相貌頗為古怪, 黑嘴黃毛, 通體毛發蜷曲, 排列緊湊, 身量比一旁的白馬大出一圈, 悍勇非常。騎馬的女子一身鵝黃衫子, 杏眼桃腮, 秀麗可愛, 只是眼眶微紅,似是剛剛哭過。

馬車在陳府門口停下, 衆人趕緊讓開一條道路,探頭探腦地張望着。門簾一掀,車上下來兩名男子, 一名身穿寬大的纻絲道袍,頭戴直檐大帽, 帽檐下的面容倒是比女子還要精致三分,只可惜眉眼之間隐隐有着病容,膚色也少了常人健康的紅潤。另一名男子着一身深色直綴,文質彬彬,臉上始終挂着怯生生的笑意。

這幾人甫一露面,圍觀的百姓和陳府的小人們便議論開了。

“喲,看來是大案子了,沈大人和柳仵作可都來了。”

“看你少見多怪那樣兒,沒聽說嗎,咱們小沈青天連妖龍和屍魃都治得住,還怕一只狐貍?”

“诶,你說,小沈青天這道法是跟誰學的,李時珍嗎?”

“李時珍不是柳仵作的師父嗎?”

“那就一定是戚總兵官了!”

“你們說話能不能有點兒譜啊!?”

圍觀者嘈嘈切切的議論聲随着春日的暖風悠悠蕩蕩地飄到了沈忘的耳中,沈忘停下腳步,拱手向大家行禮致意。人群的議論聲瞬間停了,也都慌忙回禮,推搡之間,沈忘已經帶着柳七、易微、程徹和霍子謙步入陳府之中,府門關阖,徒留一衆咂摸回味,戀戀不舍的人群。

歷城陳府不愧是濟南府數得着的鄉紳富戶,宏峻堂宇,重軒複道,奇花異草掩映其間,比之樸素簡單的歷城縣衙後院實在是高妙了不少。衆人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分工,由沈忘和柳七勘驗屍身,查看現場;由程徹、易微和霍子謙根據提前備下的問題,對陳府中諸人進行有針對性的查問。是以,在前院之中衆人便極有默契地分散開來,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沈忘和柳七在管家的帶領下,當先選擇了案發現場——新房。一路行來,沈忘和柳七都覺出些許荒誕不經之感,因為事出突然,一家之主陳其光又因被告的身份被羁押在縣衙大牢,整個陳府亂成一片,雖經管事的極力彈壓,已然能看出下人們臉上掩藏不住的惶惑浮躁之色。許多廊柱門窗上的喜字和紅綢尚未來得及摘下,新房門柱上卻又挂上了雪白得刺眼的挽幛,高揚喪幡,紅白相對,悲喜相加,讓人心中郁郁,感情複雜。

“多謝吳管事,您不必候着了,本官可以自行查驗。”沈忘溫聲道。

吳管事面上一松,似是早就等着沈忘攆人了,忙不疊地恕罪着跑遠了,仿佛這新房中潛藏着妖魔,只待門開之時便後暴起撲人。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幽幽道:“看來這狐貍附身之說,篤信之人不在少數。”

柳七颔首,嚴肅道:“愈是将兇案歸罪于鬼神之說,這兇手便愈是心虛,只怕這案情比表面上呈現得還要複雜。”

二人邊說,邊推開房門,緩步走了進去。房間中央的圓桌被搬到了房間的一角,取而代之地是兩張并排的靈床,兩具年輕的屍體仰面朝上躺着,身上已經換好了壽衣和壽鞋。柳七卸下背上的藥箱,從中取出提前調配好的熏香,正欲點燃,卻被沈忘攔住了。

“停雲,你聞到了嗎,這股房間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柳七凝神細嗅片刻,點頭道:“應是檀香,可這房間之中并未燃香,這香味是哪兒來的呢?”

沈忘緩步走到靈床邊,垂眸凝視并排安眠的兩人。陳文哲清瘦異常,年輕的面容之上暗含苦澀,仿佛心中藏着無限的凄涼與哀怨,即使死亡的羽翼也無法掩蓋這種戚惶。而裴柔的表情就安詳許多,面容秀美的少女與那日初見時一般鮮活,甚至映襯着口唇和顴骨上色澤嬌豔的胭脂,愈發顯得如花初綻,毫無死氣。

沈忘微微彎下腰,思忖片刻道:“香味是陳文哲屍體所攜,裴柔的屍身上也沾染了些許,這才使得滿屋馨香。想來,應該是陳文哲的屍身安放在後堂時,堂中燃放了檀香的緣故。也不知這兇手費盡力氣,将陳文哲的屍身從後堂搬到新房來,所圖為何。”

“沈兄,你認為這是兇手幹的?”

“目前證據不足,還不能下定論,但我認為有很大的可能是兇手為了掩藏什麽,才将陳文哲的屍身從後堂搬到新房裏來。”

柳七點點頭,道:“那既是如此,我便先查驗這位男死者吧。”

這張靈床,倒是幫柳七省了不少力氣,她只需同沈忘搬開放置裴柔的靈床,給查驗留出空隙,便可直接在靈床之上開始勘驗。柳七雙手合十,對閉目無聲的陳文哲輕道一聲恕罪,便十分熟稔地将陳文哲身上的壽衣盡數褪去,露出男子骨瘦如柴的身體。

柳七嘆了一口氣,伸出兩指輕輕觸壓陳文哲的胸腹,從她多年的經驗判斷,即便是沒有遭此橫禍,這陳文哲只怕也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他的身體早已病入膏肓,每一日都是強撐罷了。柳七依舊是選擇從頭部開始進行細致地檢查,在檢驗到五官之時,她有些疑惑地停留了片刻,方才繼續勘驗。沈忘也不詢問,只是安靜地替柳七記錄着屍格,自己也不時停筆思索。不過一個時辰,對陳文哲屍身的初檢便已完成了。

柳七用白布将屍體細細掩好,方才沉聲道:“陳文哲的确是病死的,和什麽狐妖附身無關。他的身體本已瀕臨崩潰,哪怕是情緒上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更遑論與相愛之人喜結連理,這般巨大的情緒波動,定然引發他急血攻心。若是正常人,身體強健的無非是面紅耳赤,身體羸弱些的便會鼻血長流,可這對于陳文哲來說,就成了奪命符,可他的父母卻還信誓旦旦地認為沖喜能救他的命,實在是可悲可嘆。”

“雖說死因确鑿無疑,可我還是在陳文哲的屍體上發現了一點奇怪之處。”

不待柳七指引,沈忘便默契地指向了陳文哲的口唇:“是不是這裏?”

柳七面露驚喜之色:“沈兄,你對勘驗之術也有研究了?”

沈忘苦笑搖頭:“有你這樣的仵作,我又何必關公面前舞大刀呢?我只是看到你在他口唇之處觀察良久,眉頭微蹙,用牙齒輕輕咬着下唇。你只有在疑惑不解時才會有這種表情,所以我猜測,陳文哲的口唇處一定有些問題。”

柳七臉色一哂,用細小的鑷子指點道:“确實如此,沈兄你瞧,陳文哲的口唇有一層細密的白色疱狀物,若不仔細看的确難以發現,而且如果我猜測沒錯的話,這層疱狀物應該是他死前不久才浮起來的。”

“這是什麽病症嗎?”

“目前還不好說,還需再行檢測,可我推測,恐怕這并不是什麽病症的外征,而是中毒之象。”柳七沉聲道。

“中毒?”沈忘趕緊又靠近了些,細細觀瞧着陳文哲口唇上密密麻麻的小疱疹。

“雖然中毒并不是他至死的原因,但也不能代表他沒有中過毒。他中毒不深,在正常人的身上可能并不會有什麽反應,但陳文哲常年卧病在床,身體極差,有微小的毒性就會呈現在體表,所以我猜測,這種疱疹就是食用了毒物,所産生的狀态。”

沈忘的食指輕輕在靈床上有節奏地敲擊着,邊思索邊道:“因病而死,死前卻又服用了毒量輕微的毒物……若是在裴柔的屍體上還查不出什麽蹊跷,那便只能剖驗。”

“不可。”柳七幾乎是想也沒想便拒絕了:“陳其光和陳夫人的态度,沈兄你也看到了,她們是絕不會同意剖驗的。你現在可不是當年的沈解元,沒有姚大人和戚總兵官為你作保。一縣之長,若是輕易剖驗屍體,一旦鬧将起來,只怕……”

“兇手定然也是做此想,若我們拘泥于成法,只怕難有所得。剖便剖了,要殺要剮,也得待我捉住真兇再說。”

柳七的臉上露出淺淡的笑意,經歷了這麽多波折跌宕,生死別離,那騎龍山的沈無憂竟然依舊不曾向世情後退半步,自己當真沒有看錯人,她聲音柔和,卻又帶着難掩的傲氣:“沈兄怕是小瞧了仵作一職,剖有剖的辦法,不剖也有不剖的手段,只要我在一日,又豈能讓你因剖不剖屍體而為難?”

柳七緩步走到另一張靈床旁,垂首看向安靜的裴柔:“待勘驗完裴柔的屍身,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