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歧路冥婚 (五)

第119章 歧路冥婚 (五)

此言一出, 侍立在沈忘左側的霍子謙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沈忘轉頭,安撫地看了一眼自己吓得面色煞白的刑名師爺, 霍子謙報之以自責而無奈的苦笑, 沈忘繼而問道:“本官方才聽你說,陳文哲的屍體是被停放于後堂,現在怎麽又在新房的地上了?再者說,新房不是從內反鎖的嗎?”

陳其光汗如雨下,叩首道:“草民同大人一樣, 對此間蹊跷一無所知。昨晚草民可是同夫人一起,為小兒換好了壽衣壽鞋,收拾停當之後才離開的,誰知道怎麽一大早起來, 小兒的屍體又到了新房之中呢?”

“草民哪還敢細細察看, 只得慌忙退出新房, 掩好了門。可是, 就算再害怕, 草民也不能将小兒與裴柔的屍身就那般放着, 便只得遣人去城中又替裴柔買了棺椁和壽衣, 為防兩個孩子地下不得安寧, 還去大明寺求了高僧前來度化,草民正為兩個孩子的事情奔走, 可轉頭就被親家公親家母告上了堂,真是……有苦說不出啊!”

難道是裴柔将陳文哲從後堂拖拽到新房中的?可那裴柔身量嬌小,又豈能憑借一人之力搬動屍身呢?就算是陳文哲常年卧病在床, 瘦弱迥然常人,那也絕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裴柔能拖動的。難道……是有人幫她?

沈忘正自思忖, 卻見陳其光身側的陳夫人雙眼呆滞,直愣愣地開着眼前的地面,似乎正神游天外。

“陳夫人”,沈忘揚聲道,陳夫人被他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喚,驚得猛然回神,那雙原本秀麗上揚的丹鳳眼裏,此時溢滿了近乎瘋狂的惶惑之色,“你對此事作何感想?”

“一定是狐貍……一定是……”陳夫人低垂着頭,發出夢呓般的喃喃:“因為裴柔中途掀了蓋頭,被狐貍看到了,它瞧上了她,所以我兒才會死于非命……那狐貍深夜闖入民婦家中,也是為了上我兒的身,同……同那裴柔成親!一切都是裴柔的錯,都是你們的錯!”

說着說着,顫抖的低語變成了憤怒的指責,而這番言語也換來了更為激烈的對抗。

“就因為你自己撞了狐貍的邪,你便想把所有的事都推到狐貍身上?就算是狐貍做的,那也是你行止不端着了狐貍的道,和我女兒有什麽關系!”裴趙氏語氣尖銳地回擊着,毫不相讓。

“裴趙氏!你的話語未免太惡毒了!”陳其光急了,扶住搖搖欲墜的陳夫人。

“我惡毒!?你家夫人懷孕期間被狐貍上了身的事兒,濟南府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也是瞎了眼,才會選了狐貍做親家!”

“你這娼……”陳夫人的聲調陡然拔高,在極高處又如折翼的夜枭猛地向下墜去,陳其光慌亂地搖晃着氣得暈厥過去的陳夫人,連連哀告。

不待沈忘下令,隔間中一直傾聽着堂上進展的柳七便快步走出來,她蹲在地上,取出一個食指長短的白瓷瓶,将其中混合着細辛與皂角的藥粉往陳夫人鼻孔中輕輕一吹,下一秒,陳夫人便打着噴嚏,嗆咳着清醒過來。

人雖然醒了,可表情卻還是渾噩,沈忘知道再問下去應該也問不出什麽,便将原告裴氏夫婦遣回家,讓身體抱恙的陳夫人歸返,獨留陳其光在牢中收押,擇日再審。

堂外圍觀的百姓逐漸散去,今夜飯桌上的談資已然備足,只怕狐貍娶親之說将在濟南府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轉悠個遍。堂上的案審暫時告一段落,可後堂的“四方會審”卻是剛剛開始。

“堂上的案子大家也都聽了,說說自己的看法吧!”沈忘輕輕吹走浮在茶碗上方的茶葉,喝了一口白毫銀針,潤了潤幹渴的喉舌。相比較于自己一人長篇大論,他倒是更願意傾聽身邊幾位好友的建議,并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尋找破案的靈感。

“那我先說說”,見周圍幾人尚在思忖,程徹自告奮勇道:“一開始呢,我挺可憐那對裴氏夫婦,覺得他們死了女兒,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定是那富戶欺壓窮苦人,害了人家閨女。可後來陳夫人卻說,裴氏夫婦收了他們一大筆錢,我心裏就有了些動搖。”

“若那裴氏夫婦真如他們自己所說,全是為了女兒的幸福着想,那為何收了一大筆錢之後,就同意把女兒嫁過去了呢?可是,如果說他們不為女兒着想,他們今日的惶急焦躁,又不似作僞。總之,我覺得他們的證詞不能盡信。”

沈忘贊許地點點頭,示意霍子謙也說說自己的看法。霍子謙面色猶疑,半晌才道:“首先我認為,這個狐貍娶親之說,定是無稽之談。”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差點兒笑了出來。霍子謙是衆人中膽氣最小的一個,剛才在堂上他就被陳文哲屍體轉移一事吓得當場失态,此刻卻把“狐貍娶親”之說當着衆人的面提出來,很難說是為了分析案情,還是為了給自己打氣。

但沈忘沒有打斷霍子謙,易微也難得沒有出言搶白,衆人皆靜靜等着霍子謙接下來的分析:“但是,那陳夫人卻認定了是狐貍作祟,應該是和過去曾被狐貍上身一事有關,我覺得這件事我們可以暗中打聽,也許會對破案有些幫助。其次,裴柔之前是被關在偏房之中的,如何又死在新房之內呢,若說是狐貍給她開得門,我是斷然不信的,這個證據也亟待查證。最後,這陳文哲又是如何從後堂到新房之中的,我思來想去都分析不出結果。沈兄,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沈忘颔首,又将目光投向柳七:“停雲,你呢?”

柳七柳眉微蹙,肅聲道:“身為仵作,在沒有勘驗屍體之前,我無法輕易作出任何論斷。所以,我認為當務之急,是盡快勘驗屍體,防止證據流失。”

沈忘心中一嘆,柳七倒是又和自己想到了一處。沈忘成為歷城縣衙的縣令之後,雖是有了一身官衣作為倚仗,可以更輕易地調動一縣的人力物力幫助查案,可在有些時候卻也失了先機。就比如今日之案,裴氏夫婦擊鼓鳴冤之後,此案方才東窗事發,而兩人的屍首只怕也被搬動遷移過,許多細節再難尋覓,只怕查案之時會難上加難。

“既然停雲都發話了,那我們就各自準備,盡快出發前往陳府。”衆人皆點頭應是,沈忘卻突然揚聲道:“小狐貍,你留一下。”

桌對面的少女面色郁郁,眸子裏多了些許與她的氣質并不相符的複雜與沉靜,往常洋溢着笑容的小臉兒此時嚴肅地緊繃着,雙唇也奮力下壓,像極了一張倒置的拉開的弓。

沈忘一手托腮,微笑着望向她:“小狐貍,方才的案情讨論你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沉思,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易微煩躁地翻了個白眼,也不知是在和誰賭氣,憤憤道:“我沒有想讨論的,便不說咯,這有什麽的……”

沈忘也不惱,斂了溫文的笑,聲音卻更柔和了幾分:“小狐貍,我也曾遇到過一個案子,當時的我也同你一樣,誰也不想說,誰也不想理,只是一廂情願地跟自己生着悶氣。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對我不起,而我,對她不起。”

易微擱在膝上緊攥的雙拳微微松開了,她擡起頭,探尋地看着對面俊朗溫和的男子,他與自己有着相似的促狹笑容,有着相近的落拓神情,若身為獨女的自己真的有一位兄長,怕就是他這般模樣。

“小狐貍,那我問你,真的是我對不起惠娘嗎?”

易微心中一酸,趕緊接口道:“當然不是。”

她早就從柳七口中聽說過惠娘的故事,又在施硯之的《沈郎探幽錄》中細細看過多遍,前因後果早已熟稔非常。

“那我再問你,真的是你對不起裴柔嗎?”

“當然……”出于慣性,易微再次回應,可話說到一半,方才驚覺,郁郁地住了口。可她未說口的話卻被沈忘接了過來:“當然不是。”

“對不起裴柔的人有很多,有她見錢眼開的父母,有她自視甚高的公婆,有那代為拜堂的陳文景,有那眼睜睜看着她一腔孤勇,沖入虎穴的陳文哲,可這些人中,獨獨不該有你。”沈忘的聲音那樣柔軟,像是一條被秋日的陽光曬得溫熱的河流,細細撫平河床之上的褶皺,緩緩藏起水波之下的沙礫。

“你只是扶起了她,你只是她短暫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後一絲誠摯的善意。小狐貍,你何錯之有?”

像是回應一般,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少女微微翹起的鼻尖,“啪”地一聲濺落在梨花木的桌面之上,氤氲成一灘小小的淺淺的水窪。

“小狐貍,我們一起,替裴柔把那些壞人都抓起來,好嗎?”一雙雪白的絹帕遞了過來,正放在易微的鼻尖之下。

“嗯!”少女接過絹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